雪停了。陽光透過鬆針的縫隙灑下來,在洞口的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林稷蹲在洞外,看着獵手們將融化的雪水引進新挖的水渠,嘴角忍不住上揚。
水渠比他設計的還要寬些,底部鋪着一層黏土,防止漏水。猙果然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知道這水渠關系到糧食收成,半點沒含糊。
“林稷大哥,你看!”穗舉着個陶碗跑過來,碗裏裝着些褐色的液體,散發着淡淡的腥氣,“這是按你說的,用雪水和獸骨熬的,真的能當肥料嗎?”
林稷接過陶碗,聞了聞,又用手指蘸了點嚐了嚐——有點鹹,帶着骨質的醇厚,是上好的磷肥。
“能。”他笑着說,“這叫骨肥,能讓苗長得更壯,結的籽更飽滿。穗,你越來越能幹了。”
穗的臉紅撲撲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是石幫我燒的火,他還說,等粟苗長大了,要編個草環給我戴。”
林稷回頭,看見石正蹲在水渠邊,用木片測量水流的速度,小臉上滿是認真。這孩子雖然話不多,卻學得很快,尤其是對數字和測量,有種天生的敏感。
“石很聰明,以後可以讓他學算賬。”林稷說,“部落的糧食多了,得有人記清楚誰種了多少,該分多少,免得有人多占。”
“算賬?”穗沒聽懂。
“就是記賬。”林稷解釋,“比如你今天收了十石粟,石收了八石,都記下來,分糧的時候就按這個分,公平。”
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指着遠處的雪山喊道:“看!是藤姑母!她來幹嘛?”
林稷抬頭,看見藤挎着個藤筐,慢悠悠地往這邊走。她穿着件嶄新的獸皮裙,是用劍齒恐鶴的羽毛裝飾的,在陽光下泛着藍紫色的光,顯得格外扎眼。
藤是部落裏管鹽倉的,也是鴆的遠房表妹,向來眼高於頂,看不起采集團的人和孩子,今天怎麼會突然過來?
“林稷小哥。”藤走到他面前,臉上堆着假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幹枯的菊花,“聽說你這兒缺肥料?我那鹽倉旁邊,堆了不少陳年的鹽土,或許能用得上。”
鹽土?林稷愣了愣。鹽土含鹽分太高,直接用會燒死莊稼,但如果處理得當,倒是能用來改良土壤結構。
“多謝藤姑母好意。”林稷說,“不過鹽土得先用水泡透,洗去多餘的鹽分才能用,怕是要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藤擺着手,眼睛卻瞟向山洞裏的陶盆,“小哥真是好本事,這冰天雪地的,竟能讓草長得這麼旺。不像我們家那口子,就知道打獵,累死累活也沒見着多少肉。”
藤的話像裹着蜜的針,林稷聽着不是滋味。他順着藤的目光看向山洞,陶盆裏的幼苗在晨光裏舒展葉片,根須透過盆底小孔,在幹草上織成細密的網——這是他和孩子們熬了三個通宵才移完的苗,每一株都像眼珠子似的護着。
“藤姑母要是沒事,我先去忙了。”林稷不想跟她多纏,轉身就要回山洞。
“哎,別急呀。”藤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麻衣,“小哥你看,這鹽倉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也管不好。你要是能讓粟苗多結些籽,不如……咱們合夥?我出鹽,你出法子,賺了糧食,咱倆對半分。”
林稷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冷了幾分:“部落的糧食,是大家的。要分,也得按出力多少分,輪不到誰私下合夥。”
藤的臉瞬間垮了,嘴角的假笑僵成一團:“你別給臉不要臉!真當自己是稷神了?告訴你,這部落裏,離了我們巫祝團和鹽倉,你種出金子也沒用!”
“那不妨試試。”林稷盯着她的眼睛,“你把鹽藏起來,看是種莊稼的人先餓死,還是管鹽的人先被搶。”
藤被噎得說不出話,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挎着藤筐扭着腰走了。走的時候,她故意踩了腳水渠邊的凍土,冰碴子濺到渠裏,激起一圈漣漪。
“她肯定沒安好心。”穗攥着拳頭,小臉氣得通紅,“我聽見她跟鴆大人的徒弟說,要在鹽裏摻沙子。”
林稷皺眉。鹽是必需品,摻了沙子不僅吃着硌牙,還可能引發腸胃病。他看向石,這孩子正蹲在水渠邊,用木片小心翼翼地把藤踩掉的土填回去。
“石,你知道部落的鹽是從哪來的嗎?”
石抬頭:“聽我爹說,是跟海邊的部落換的,用鹿肉和獸皮。去年換了三陶罐,藤姑母說受潮化了一半,其實都藏起來了,只給我們發過兩次,每次就一小撮。”
林稷心裏有了數。他轉身往山洞走,邊走邊說:“穗,去叫礫大叔帶幾個人,跟我去個地方。石,你繼續看着水渠,別讓任何人靠近。”
半個時辰後,林稷帶着礫和三個采集團的老人,站在雪山腳下的一處斷崖前。崖壁上滲着水珠,在寒風裏凍成了冰棱,冰棱融化的地方,露出一層白白的結晶。
“這是……鹽?”礫拄着拐杖,湊近了看,驚訝地睜大眼睛。
“是岩鹽。”林稷用石斧敲下一塊冰棱,放在嘴裏嚐了嚐,鹹澀的味道在舌尖炸開,“比海邊換的海鹽更純,就是得敲下來溶在水裏,過濾掉泥沙才能吃。”
這是他昨天在地圖上看到的標記。農業手冊裏附過一張簡易地質圖,標注着這片荒原可能存在的礦產,岩鹽礦就是其中之一。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太好了!”一個老人激動得直抹眼淚,“有了這鹽,再也不用看藤那婆娘的臉色了!”
林稷笑着點頭,指揮大家用石斧敲冰取鹽:“小心點,別敲得太碎,不然不好過濾。礫大叔,你帶兩個人把鹽運回去,藏在山洞最裏面,別讓任何人知道。”
等他們帶着鹽回到山洞時,正撞見藤站在苗床邊,手裏拿着根樹枝,似乎想往陶盆裏戳。石張開雙臂擋在前面,小臉漲得通紅:“不準碰!林稷大哥說了,誰碰就打斷誰的手!”
“你個小崽子,反了天了!”藤揚起手就要打石。
“住手!”林稷大喝一聲,快步走過去,把石拉到身後。
藤看見林稷背上的岩鹽塊,眼睛一下子亮了,隨即又沉了下去:“好啊,你竟敢私藏鹽!蒼劼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這是部落的鹽,不是私藏。”林稷把岩鹽塊放在地上,“從今天起,采集團負責煮鹽,每天按人口分發,誰也別想多占。”
藤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林稷的鼻子罵:“你等着!我這就去告訴鴆大人,讓他看看你是怎麼無法無天的!”
看着藤氣急敗壞跑遠的背影,礫擔憂地說:“她肯定會添油加醋,鴆那老東西又要找麻煩了。”
“讓他來。”林稷拿起一塊岩鹽,對着陽光看,鹽晶裏映出細碎的光斑,“有了這鹽,咱們就能做鹽肥了。把鹽溶在雪水裏,稀釋十倍澆在苗根上,能讓它們長得更快。”
他轉頭對石說:“去燒些熱水,咱們試試。”
石響亮地應了一聲,跑去找燧石。山洞裏,礫和老人們開始用石臼搗碎岩鹽,雪水融化的聲音、石臼撞擊的聲音、孩子們的歡笑聲混在一起,像一首熱鬧的歌。
林稷靠在洞壁上,看着這一切,忽然覺得指尖的綠色葉紋又亮了些。他想起蒼劼說的藏經洞,想起那些刻着神農氏的獸骨,心裏隱隱有種預感——這片荒原,這些族人,或許真的和他有着某種說不清的聯系。
傍晚時分,蒼劼巡邏回來,一進山洞就聞到了淡淡的鹹味。他看到角落裏堆着的岩鹽塊,又看了看正在給幼苗澆鹽肥水的林稷,什麼也沒問,只是拿起一塊岩鹽,用舌頭舔了舔。
“比海鹽純。”他說。
“嗯,做鹽肥正好。”林稷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藤去找鴆告狀了,你……”
“我知道。”蒼劼打斷他,走到苗床邊,看着葉片上的水珠在夕陽下閃光,“我讓猙把鹽倉裏的沙子都倒了,以後鹽歸采集團管,每天由礫登記分發。”
林稷愣住了,隨即笑了。他就知道,這個沉默的男人,從來都不只是會用刀說話。
“對了,”蒼劼忽然說,“黑齒部落聯合了南邊的沙鼠部落,說是三天後要來‘討個說法’。”
“來就來。”林稷拿起水壺,又給一株稻苗澆了點鹽肥水,“正好讓他們看看,咱們的苗長得有多好。”
蒼劼看着他的側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這個外鄉人,明明看起來文弱,骨子裏卻比凍土還硬。他忽然覺得,把部落交給他一半,或許是這輩子做過最對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