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臣穿過走廊,忽見一道素白身影憑欄而立。
江風拂過,那襲輕紗襦裙,隨風翩躚,楚腰堪握,恍若畫中仙娥。
他不由地駐足,見她久久未動,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醉臥船頭的李闌聲正斜倚闌幹,衣袂散亂。
魏景臣心頭驀地一滯。
這半月來,他竟忘了,眼前這雲鬢花顏的女子,曾是江國國後。
他猛地揮袖轉身,鎧甲冷光乍閃。
身後親兵躲閃不及,踉蹌撞了上來,鐵甲相擊,鏗然作響。
“點檢恕罪!”那親兵抬頭對上魏景臣鐵青的面色,頓時冷汗涔涔,慌忙退到一旁。
夏窈聞聲回首,只見少年將軍拂袖而去。
玄色大氅在江風中翻卷,每一步都踏得甲板沉悶作響。
“將軍。”她忽而輕喚,嗓音清越似出谷新鶯。
魏景臣的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卻未停留。
江風嗚咽,夏窈以爲他未聞見,提着裙裾追了兩步:“將軍留步……”
她行至身後,魏景臣卻猝然轉身。
夏窈收勢不及,踉蹌着向前跌去,素紗廣袖如蝶翼般揚起。
溫香軟玉入懷的刹那,魏景臣下意識扶住那截細腰,果然纖弱不盈一握。
垂眸見懷中人雙頰泛着病態的潮紅。
她究竟在這江風中佇立了多久?又看了李闌聲多久?
他驟然鬆開了手。
夏窈慌忙站穩身子,指尖下意識揪緊了衣袖。
抬眸只見魏景臣面色鐵青,眸中似凝着寒霜。
“何事?”
那冷冽的語氣讓夏窈微微蹙眉,後退時不慎踩到拾香匆匆趕來的裙裾。
她不解今日他爲何這般冷硬,卻仍含着淺笑:“將軍的衣袍已修補妥當了。”
魏景臣目光一凝,落在衣襟處多出的靛藍香囊上:“這是何物?”
夏窈低垂螓首,一縷青絲隨風輕拂:“暑氣漸重,妾爲將軍縫了個驅蚊的香囊。”
魏景臣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卻只淡淡應了聲“嗯”,轉身欲走。
“將軍......”夏窈急急喚住他。
魏景臣回身,眉峰微蹙:“還有事?”
她仰起素白的小臉,眼中漾着粼粼波光:“聽聞兩日後要改走陸路,妾想置辦幾件換洗衣裳......”聲音漸如蚊呐,卻在尾音處揚起一簇小小的希冀,“可以麼?”
少女澄澈的目光像春溪般漫過來,魏景臣握劍的手不自覺地鬆了力道。
明知不合規矩,他卻在反應過來前脫口而出:“好。”
夏窈聞言,唇畔梨渦綻開,笑得燦爛,福身行禮,裙裾旋開如蓮:“謝將軍。”
說罷便帶着拾香翩然離去,鬢邊步搖在晨光下曳出細碎流光。
魏景臣望着那漸遠的倩影,眼前猶自浮現少女流光溢彩笑靨。
直到回到艙內,他仍有些恍惚,她從未對自己這樣笑過。
案幾上的香囊靜靜躺着。
良久,他鬼使神差地拈起湊近鼻尖。
清冽的瓊花香裏裹着一縷艾草苦息,很像近日來她身上的味道。
夏窈掩上艙門,立即壓低聲音吩咐:“把準備好的粗布衣裳和金銀細軟都收拾妥當。”
拾香圓臉上滿是困惑:“娘娘,後日才改陸路呢,明日再收拾吧……”
染碧聞言手中針線簍啪地落地。
此後兩夜,夏窈與染碧都沒有睡好覺。
在對方眼底看到同樣的忐忑與決然。
……
江風裹挾着鹹腥氣息撲面而來,夏窈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的渡口。
青灰色的城牆蜿蜒至遠處的山腳,碼頭上的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
“娘娘,該下船了。”拾香在她身後輕聲提醒。
夏窈微微頷首,餘光瞥見不遠處那道挺拔身影。
魏景臣正在指揮士兵列隊。
夏窈提裙走近,仰面淺笑:“將軍,妾想去采買些衣物,可否撥兩個列兵隨行?”
她故意將“隨行”二字咬得清晰,魏景臣肯定不會讓她獨去,不若自己主動提及。
魏景臣目光卻掠過她荊釵布裙的打扮:“正巧我也要添置筆墨,一會與你同去。
夏窈唇邊的笑紋驟然僵住。
江風突然變得粘稠,裹着鹽腥味堵住她的呼吸。
原想着從尋常兵卒手裏脫身尚有五分把握,可若是這位虎賁將軍親自盯着......
她袖中的指甲掐進掌心,計劃還未實施就已夭折。
魏景臣見她怔忡,眉心微蹙。
夏窈驀然抬眸,直直望進那雙幽深的眼睛。
刹那間,她心頭微亮。
她忽而莞爾,屈膝時鬢邊銀釵脆響如鈴:“妾榮幸之至。”
魏景臣的唇間無意識勾起一抹淺笑。
……
港口集市人聲鼎沸。
夏窈蓮步輕移走在前面,魏景臣落後半步。
拾香和染碧緊隨其後,兩個丫鬟交換着不安的眼神。
忽然,夏窈在一處玉器攤前駐足。
她目光盈盈地看着一支白玉簪,那簪子在陽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華。
“喜歡?”看她久久未動,魏景臣低沉的嗓音響起。
夏窈回眸,眼波流轉間帶着幾分羞怯與爲難:“嗯,不過妾沒有那麼多的銀兩。”
拾香蹙眉,她們分明帶了全部銀錢。
染碧見狀,暗自沖她搖頭。
魏景臣示意親兵付錢。
銀錢落在攤位上時,夏窈急急道:“將軍,妾不能要......”
魏景臣打斷她:“不過尋常物件,不值什麼。”
攤主用錦緞包好玉簪。
魏景臣接過時,五指僵硬地收攏,遞出去的動作像是握着什麼燙手的山芋,連目光都刻意躲避。
夏窈眼睫輕顫,接過時手故意劃過他掌心的繭。
魏景臣觸電般縮手,耳後霎時漫開一片緋色。
夏窈將玉簪貼在心口,俏皮盈盈的福身:“謝過將軍。”
魏景臣突然轉身,不自然道:“時辰不早了,該回營了。”
夏窈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在這般世道裏,女子大多矜持婉轉,太過殷勤惹人生疑。
在綢緞莊中,她只隨意揀了幾件素淨衣裙,一路垂首不語。
最後還是魏景臣,讓親兵付了銀錢。
回程的路上,夏窈輕撫新得的白玉簪,餘光悄悄打量着身側的少年。
暮色,爲他鋒利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光暈,連緊抿的唇都顯得沒那麼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