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剛下,宋清晏便得到了全部的關鍵信息。
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宋翊宸的震怒不是對撫恤金被私吞,而是對宋雲舟的行事愚蠢,壞了他的好名聲。
宋清晏不指望老皇帝能對他的寶貝兒子做些什麼。
但明州,鄴王一定是回不去了。
少了他的核心勢力,於一的成長會相對容易些。
與此同時,被王昌火急火燎叫進宮的宋雲舟正跪在大殿中間一臉茫然。
白玉茶壺“啪”的打碎,溫熱的茶水濺了鄴王一身。
他立刻抬起頭看着宋翊宸,“父皇,兒臣知錯了,都怪我治下不嚴,才給他這樣的機會,您饒了我吧,父皇……”
宋翊宸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指着他,“朕饒了你?朕饒了你拿什麼給這天下百姓一個交代,怎麼給滿朝文武一個交代?”
“即日起你就老老實實待在京城,不可再回明州了!”
宋雲舟急了,“父皇!不可以!我……”
然而他只得到皇帝帶着怒氣離去的背影,腳步飛快,根本不給他告饒的機會。
宋雲舟爬起來扯着嗓子喊了幾句,看着滿地的狼藉,忽然狠狠踩了地上的茶壺碎片幾腳,清秀的臉上滿是怨毒。
“……賤人…賤人!”
......
腰側的傷口已經結痂,發着癢,原本沒有這麼快,多虧了那瓶金瘡藥。
小小一瓶並不多,可見金貴。
五品的昭武校尉,已經有自己獨立的房間了。
於一盤腿坐在床上,解開上半身的衣服給自己抹藥。
冰涼的膏體敷在傷口上很快就發熱,纏上幾圈紗布,任其瘙癢。
藥瓶封蓋中的密信她看到了。
籠絡人心其實不是於一擅長的事情,她只適合殺人放火,裝瘋賣傻。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現在,交際都是她的短板。
但宋清晏需要。
那她學着做就是了。
今早連祁告知她,下午訓練結束後要她去校場挑選親兵。
西北軍的精銳部隊有半數以上都是各級軍官的直屬分隊,除了訓練,大部分時間都跟自己的上司待在一起。
像於一這種新上任的官,沒有什麼高素質兵力給她挑選。
基本都是從精銳部隊篩下來的兵,大概率還會摻上剛從後方調來的新兵。
下午,校場。
風卷着黃沙,吹得旌旗獵獵作響。百十號人稀稀拉拉地站着,目光各異——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挑釁。
於一站在隊列前,身形挺拔如鬆。她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人,心中了然。
正如連祁提醒的,這裏多是些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幾個站在前排、抱着胳膊的,眼神裏帶着老兵特有的桀驁。
負責點兵的校尉皮笑肉不笑:“於校尉,這些都是分給你的人。”
於一沒說話,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聲音清冷,清晰地傳遍全場:“我是於一,昭武校尉。”
底下響起幾聲嗤笑。
一個臉上帶疤的壯漢啐了一口:“毛都沒長齊的小白臉,還是個半瞎子,也配帶我們?誰知道那軍功是真是假?”
他話音未落,只覺得眼前一花。
於一身形如鬼魅,衆人甚至沒看清她是如何動的,她已經貼近那壯漢,左手如鐵鉗般扣住他試圖格擋的手臂,右手並指如刀,精準地戳在他喉結下方半寸。
壯漢瞬間面色紫脹,捂着脖子踉蹌後退,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竟一時說不出話。
全場死寂。
於一收回手,眼神依舊沒什麼波瀾,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片灰塵。“還有誰,想知道軍功是真是假?”
她環視衆人,目光冰冷,“我選人,不看資歷,只看能不能跟上我,以及……能不能活下來。”
她開始快速點人,手指所指,多是些看起來沉默但眼神銳利,或是在她剛才立威時露出思索而非純粹畏懼神色的年輕面孔。
她不需要絕對的服從,她需要的是能在戰場上活下來並執行她戰術的人。
被選中的默默出列,沒被選中的,尤其是那幾個刺頭,臉色更加難看。
“趙奔。”
人群中原本一臉憤然的少年在聽見於一叫自己名字之後立刻喜笑顏開,“於哥。”
那日看望於一時,他把自己在稱呼上的糾結告知了對方。
並沒有得到多麼親近的回答。
於一只是說,“隨你順口。”
趙奔便做主喊她“於哥”,其實於一比他還小兩歲。
總共選出七十五人,經過爲期一月的考察,篩掉二十五個,只留下五十人。
兵不貴多而貴精。
若不是最低要求是五十人,於一還想篩出更多,寧缺毋濫。
當晚她熬夜將前世受訓時練過的項目都寫了下來,整理出一本薄薄的小書。
給連祁送去了拓本。
至於用不用,就是他的事了,於一不管那些。
腰傷並沒有好徹底,但沒辦法,時間不等人。她得在反攻戰開始前把這群人的基礎打牢,捅不死蠻人起碼也不能被他們一刀抹了脖子。
強撐着做了一天各種示範動作,腰側的傷口從最初的隱隱作痛再到後面的撕裂痛。
天黑回房間時已經變作麻木。
於一皺着眉揭掉被血滲透的紗布,把當初軍醫留下的止血草粉撒在傷口上又糊了層藥膏,重新纏好紗布。
其實還是縫針更好,但軍營條件有限,能止血就不會縫針。
她的傷口不算特別深,下場療傷時戰事已剩收尾,正是傷員擁堵時期。
軍醫見她血止住了,便匆匆忙忙去治別的重傷員了。
於一覺得要不是連祁帶她進的營帳,可能要等上很久才會有人來搭理她這個不算重傷的傷員。
是以恢復緩慢,現在動作大了還會崩裂出血。
壓滅燭火,扯過棉被裹在身上,於一緩緩閉上眼睛,伴着腰側隱隱的痛癢入眠。
北地的風沙從未停過,雖說住在城中,但烈風並不會放過任何落腳之地。
窗外風聲嗚嗚,穿過巷子溜進屋脊時會響起口哨般的聲音。
住了許久,於一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
她睡眠淺,今夜卻不知爲何眼皮格外沉重,沾了枕頭就迅速閉上。
連那些風聲都像是隔了很遠才傳進耳朵裏,聽不真切。
於一睡得不是很穩,她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成功完成任務後獲得了回家的機會,哪怕很舍不得宋清晏,她也還是離開了。
在此之前她已經親眼見證了宋清晏和凌青雲的盛大婚禮。
她被請去坐鎮,安排錦衣衛的巡邏防務,有專門的席面。
於一還看到自己不想喝宋清晏的喜酒,找借口推脫任務在身不便飲酒。
留下來也沒有她的位置。
就算另一個世界她也是獨身一人。
於一心眼很小,很自私,不願意看見心上人的幸福不是她給的。
她寧願宋清晏痛苦,也不要她擁抱別人送來的幸福。
可她又天生有一顆敏感柔軟的心髒,它太容易疼了。
看到宋清晏流淚會疼,看到她委曲求全會疼,看到她孤獨的背影也會疼。
這種疼痛絆住了她邁向她的腳步,只能一步三回頭的走向來時的混沌。
光影變幻,沉浮的畫面淹沒着她的心神。
睡夢中的於一眉頭微蹙,薄唇緊抿。
突然,一陣尖銳的警報聲響徹腦海,於一猛的睜眼,本能感到危險,迅速往旁邊滾了半圈。
她旋身,抬腿一踢,在昏暗中與一雙略有驚愕的眸子對視。
“你是誰?”
一身夜行衣的人並未出聲,復又抬起手中的匕首朝於一刺來。
見狀,於一也不問了,一面格擋一面朝着房間中放置了兵器的架子退去。
這刺客身手很不錯,察覺了於一的意圖,急智之下連招阻攔。
但他面對的是於一,被抓住破綻,一腳踹在胸口上。
趁着他飛出去的檔口,於一反手抽出長劍,疾步走近。
那刺客僅僅是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咬破了牙齒中暗藏的毒藥。
於一一個現代人哪裏見過這個,根本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着他吐血身亡。
於一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摘下那刺客的面罩,只是一個長相很普通的男人。
外面的巡邏隊似乎終於發現了異樣,急匆匆沖了進來,“校尉,您沒事吧?”
”沒事。“
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讓昏沉的頭腦稍微清醒些,聲音冷肅,“屋裏有迷藥,把窗戶打開,屍體拖去馬棚,找人看着。今晚的事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這是命令,若軍中出現流言,我拿你們是問。”
在場的人皆是神色一凜。
“是。”
晨光未晞時,一封加急密信便被人揣進懷裏,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城。
連祁找來了遠在關雎的白術。
自蠻族夜襲,高慶豐被殺之後他便成了文廈的最高指揮官。
此番接她前來,用的是家眷的借口。
於一這才知道她二人對外一直是聲稱落難的小夫妻。
文廈城原本的戒嚴狀態也解除了,白術來時坐着馬車,依舊是白紗遮面,只不過還帶了個小尾巴。
陳初一身勁裝,從馬車上蹦下來的時候,於一還懵了一下。
但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欠身,將兩人迎進屋內。
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擺着一個托盤,裏面是一支竹管。
“這是那刺客所用迷煙,勞煩白姑娘查驗,他的屍體正在馬棚放着,有專人看守。”
白術微微頷首,“無妨,於公子的傷可有好些?”
於一想也不想的回答,“多謝關心,好多了。”
白術不置可否,一面用手帕將那煙管包起來,一面道,“殿下囑咐,萬望公子保重身體,戰場上保命爲主。”
“爲軍功丟了性命。”白術站起身,“不值。”
聞言,於一的手指一顫,垂眸道,“我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在旁邊快要氣成田雞的陳初,喚來親兵,“帶兩位去安排好的房間。”
“是。”
昭武校尉被刺殺一事並未引起太大波瀾,調查之事連祁全權交給了白術。
於一在送走她們之後又來到了校場,傷還疼,可她沒有時間了。
照例點完兵,於一卻發現少了兩個人。
她看看名冊上的“柳俊毅”和“王馳”,平靜的抬眸,“開始訓練。”
餘下的七十三個人互相對視,猶豫着開始練。
他們沒見過於一這麼古怪的訓練方式。
不練刀槍不跑操,反而讓他們躺在地上做那個什麼仰臥起坐。
還有旁邊立着的什麼單杠。
用三根木棍搭起來的,讓他們抓着往上用力。
這些活動看着簡單,偏偏極費力氣,練不了一會兒就渾身是汗。
於一看的很清楚,後方來的新兵還算聽話,雖然不理解,卻也照着練。
他們大部分人都聽過於一和宋裕達單挑,一招制敵的事。
文廈這些老兵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明顯是在應付,零零散散的做着動作。
他們都是上過戰場的老兵,已經習慣了之前的訓練模式。
於一理解他們的心理。
但不代表她就要接受。
練了半個時辰,柳俊毅和王馳才姍姍來遲,柳俊毅扯出一個笑,嬉皮笑臉的模樣十分欠揍,“校尉,早上吃壞肚子了。”
王馳則是緊跟着點頭,“我扶他去軍醫那看病了。”
於一點點頭,“行。”
聞言,兩人心裏嗤笑一聲,臉上的不屑還沒來得及浮現,便又聽。
於一指指旁邊的空地,“一人兩百個俯臥撐,做完歸隊。”
柳俊毅瞬間垮了臉,“校尉,這也太狠了吧?我們真是去看病了!”
王馳也跟着幫腔:“就是,軍醫可以作證!”
於一沒說話,只是緩緩走到兩人面前。她比他們都高半個頭,那只獨眼掃過來時,帶着沉甸甸的壓迫感。
“兩百個俯臥撐,現在開始。”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校場,“不做,就滾出我的隊伍。”
柳俊毅臉上的嬉笑徹底消失了,他盯着於一,眼神陰鬱:“校尉,我們好歹是上過戰場的老兵,這麼不給面子,不合適吧?”
“戰場上看的是本事,不是資歷。”於一語氣平淡,“你們連按時操練都做不到,在我這兒,就是廢物。”
“你!”柳俊毅氣得臉色發青,拳頭捏得咯咯響。
王馳連忙拉住他,低聲道:“老柳,算了……”
校場上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屏息看着這場對峙。那幾個原本在應付的老兵也站直了身體,眼神復雜。
於一不再看他們,轉身面向衆人:“所有人,休息結束。接下來,兩人一組,近身格鬥訓練。”
她隨手點了一個站在前排的新兵:“你,出列。”
那新兵愣了一下,趕緊跑出來。
“攻擊我。”於一說。
新兵猶豫着,在於一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最終還是咬咬牙沖了上來。他動作生澀,拳頭直沖於一的面門。
於一甚至沒有移動腳步,只是側身避開,左手格開他的手臂,右手成掌刀劈在他頸側。新兵悶哼一聲,軟軟倒地。
“看清了嗎?”於一扶起那名新兵,對衆人道,“在絕對的力量和速度面前,花架子沒用。我要教的,是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敵人失去戰鬥力。”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柳俊毅和王馳:“當然,如果連最基本的服從都做不到,學這些也是浪費我的時間。”
柳俊毅死死咬着牙,額角青筋暴起。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新兵,又看看那些原本跟着他們一起敷衍、此刻卻露出思索神色的老兵,突然狠狠啐了一口。
“做就做!”他猛地趴到地上,開始做起俯臥撐。王馳見狀,也只好跟着趴下。
校場上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和計數聲。
於一不再理會他們,開始指導其他人進行格鬥訓練。她親自示範,拆解動作,講解發力技巧。
講解簡潔明了,直擊要害,就連那些原本心存輕視的老兵,也不由自主地認真聽起來。
柳俊毅和王馳做到一百多個時,手臂已經開始劇烈顫抖,汗水滴落在黃土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們咬着牙,一次次將身體撐起,看向於一的背影時,眼神裏除了憤怒,更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終於,兩百個俯臥撐做完,兩人幾乎虛脫地癱在地上。
於一走過來,垂眸看着他們:“歸隊。”
柳俊毅掙扎着爬起來,喘着粗氣問:“校尉……我們現在……能學了嗎?”
於一定定看了他兩秒,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柳俊毅心裏發毛。
“可以。”她終於開口,“不過,既然耽誤了時間,今天的訓練結束後,你們倆加練半個時辰。”
柳俊毅臉色一白,卻沒再反駁,只是悶聲道:“是。”
訓練繼續。這一次,再沒有人敢敷衍。於一的訓練方式雖然古怪,強度極大,但效果顯著。
一下午過去,所有人都累得東倒西歪,卻也感覺渾身肌肉都被充分調動起來,一種不同於以往跑操練刀的疲憊和充實感彌漫全身。
解散時,於一叫住了趙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