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無盡的黑暗穹頂之下,鐵架如巨獸的肋骨,支撐起這個名爲“檔案館”的龐大囚籠。
空氣裏彌漫着黴菌和舊紙混合的腐朽氣息,粘稠得仿佛能附着在皮膚上。
沈寂站在中央登記台前,那本攤開的名冊上,墨跡正以一種詭異的、反物理的姿態滲透、凝固,仿佛紙張本身就是一塊正在吸收血液的海綿。
他的名字,他的“罪名”,就這樣被一個看不見的存在,一筆一劃地釘在了世界的記錄之上。
【安全區域:登記台】
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在腦海中浮現,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又像是一個充滿了惡意的玩笑。
安全?
沈寂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在這座顛倒黑白的監獄裏,任何被貼上“安全”標籤的東西,都只意味着一件事——它是陷阱的核心,是規則的基石。
他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抬腳,猛地踹在登記台的支架上。
“砰——!”
沉重的實木台面應聲翻倒,那本仍在書寫的名冊滑落在地,墨水瓶碎裂開來,烏黑的液體像一條毒蛇,蜿蜒着爬向最近的卷宗。
一瞬間,被墨水沾染的紙頁發出了“滋滋”的腐蝕聲,仿佛那不是墨,而是濃酸。
這個所謂的“安全區域”,連最基本的物理形態都充滿了攻擊性。
沈寂沒有理會那稍縱即逝的系統警告,他蹲下身,從散落一地的卷宗裏隨手抽出一本。
封皮上的編號已經模糊,但內頁的字跡卻清晰得令人心悸。
這是關於他自己的記錄,或者說,是一個被強行扭曲過的“事實”。
“囚犯沈寂,爲表忠心,於食堂自願獻祭心髒,以求獲得赦免。”
他的指尖撫過那行字,感受着紙張下隱藏的謊言。
他明明是被迫吐出心髒,那是一種酷刑,一種展示“神跡”的野蠻儀式。
可在這裏,它被粉飾成了一場滑稽的、充滿奴性的獻祭。
他翻到下一頁。
“囚犯黑面,策劃並實施越獄,罪大惡極,已被處決。”
這更是無稽之談。
黑面是爲了保護他才被卷入旋渦,他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想要求生的普通人。
而現在,他成了主謀,成了罪惡的化身。
每一份被篡改的記錄,每一段被顛倒的黑白,其末尾都蓋着一枚觸目驚心的血色印章,三個字如同詛咒:【確認屬實】。
這枚印章仿佛擁有某種超越邏輯的力量,只要它存在,謊言便會成爲這個世界的“真實”,不可動搖,不容辯駁。
就在這時,一陣冰涼的觸感從口袋裏傳來。
沈寂的思緒被拉回現實,他想起了林正南臨死前,在他手心刻下的那幾個字——“藏了鑰匙”。
他迅速掏出那枚鏽跡斑斑的黃銅鑰匙,視線落在了被他踹翻的登記台底部。
那裏有一個毫不起眼的抽屜,沒有拉環,只有一個與鑰匙形狀完全吻合的鎖孔。
他將鑰匙插了進去。沒有轉動,只是輕輕一推。
“咔噠。”
一聲清脆的機括彈響,抽屜應聲滑開。
裏面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本通體漆黑、沒有任何編號的冊子。
封面是某種未知的皮革,觸感冰冷而柔韌,中央用燙金的工藝烙印着一行小字:“未歸檔者名錄”。
沈寂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本冊子裏的東西,才是這個檔案館,乃至整個監獄真正的核心秘密。
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黑面那張布滿驚恐的臉。
照片下方,一行小字如同附骨之疽,正在緩慢地閃爍、變淡。
“存在性刪除中,進度:97%”
刪除?
不是死亡,不是處決,而是“刪除”。
沈寂瞬間明白了那句“被寫沒的名字”的真正含義。
他們不是死了,而是正在被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痕跡,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
黑面的記憶、他人的認知、乃至所有關於他的記錄,都在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被消融。
一旦進度達到100%,黑面這個人,就會成爲一個真正的、純粹的“無”。
他顫抖着手,繼續向後翻。
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後面全是空白的。
但奇怪的是,這些空白的紙頁並不幹燥,反而帶着一種潮溼的質感,仿佛剛剛被水浸泡過,正等待着有人在上面寫下什麼。
一種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萌生。
如果說那些蓋着血印的卷宗是“記錄”,是這個世界不可更改的“真實”,那麼這本“未歸檔者名錄”,會不會是……反抗的工具?
沈寂從口袋裏摸索出半截在牢房牆壁上磨尖的鉛筆,這是他爲數不多的私人物品。
他盯着那片空白而溼潤的紙張,筆尖懸停在上方,猶豫了片刻。
他要寫的,不是請求,不是咒罵,而是一種“更正”。
他一筆一劃,用力地寫下:
“黑面,真實身份:檔案管理員,職責:記錄違規。”
就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他筆下的字跡仿佛被賦予了生命,迅速從鉛灰色的筆痕轉變爲深邃的墨色,然後深深地烙印進紙張的纖維之中。
原本溼潤的頁面瞬間變得幹爽、平整,仿佛這行字天生就該在那裏,被這個世界所“接納”和“承認”。
有效!
沈寂的心髒狂跳起來。
他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翻到下一頁,再次提筆。
這一次,他的筆跡更加堅定。
“林正南,真實死因:自我獻祭以掩護記錄者。”
“記錄者”是誰,他不知道,但他能感覺到,林正南的死絕不是單純的犧牲,而是爲了保護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然而,就在他寫完這句話的刹那,整本黑色的冊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一股灼熱的高溫從書脊處傳來,燙得他幾乎要脫手。
他眼睜睜地看着冊子的頁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卷曲、焦黑,最終“轟”的一聲,燃起一團幽藍色的火焰。
火焰沒有溫度,卻吞噬了紙張。
幾秒鍾後,黑冊化爲一捧灰燼,只在灰燼的中央,殘留着一行被火焰燒灼出的焦痕。
“你說的……是真相。”
仿佛一個古老存在的低語,那行焦字在空氣中停留了片刻,便徹底消散了。
也就在此時,檔案館內所有的燈光“啪”的一聲,盡數熄滅。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吞噬了一切。
緊接着,四周的鐵架上傳來山崩海嘯般的巨響。
那是無數卷宗在同時翻動的聲音,譁啦啦,譁啦啦……聲音密集得仿佛有一萬只無形的手在瘋狂地檢索着什麼。
一縷縷、一絲絲的墨跡,從那些泛黃的紙頁上剝離出來,像有生命的黑色煙霧,在半空中匯聚、蠕動、凝聚。
最終,它們在沈寂面前,構成了一個模糊而搖曳的男性人影。
那輪廓,分明是林正南。
“你動了‘未歸檔之書’……”人影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充滿了回音,“它不是用來記錄的……它是‘反規則’的胚胎,是用來創造‘真實’的種子。”
林正南的殘念抬起由墨跡構成的虛幻手臂,指向檔案館的最深處。
那裏,有一扇與周圍鐵架融爲一體的巨大鐵門,門上鏽跡斑斑,仿佛已經千萬年沒有被開啓過。
“那裏,有‘原始檔案’。”他繼續說道,“這個監獄誕生的第一份記錄,也是第一份被篡改的記錄。世界的‘病變’,就是從那裏開始的。但你要小心,規則是平衡的。你每閱讀一頁原始檔案,獲取一段最初的真相,你自己的記憶,就會被替換掉一頁。”
用記憶交換真相?
沈寂沉默了。
這無疑是世界上最惡毒的交易。
當你最終找到真相時,你可能已經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爲何要尋找真相。
他站在原地,任由那股腐朽的空氣包裹着自己。
片刻之後,他緩緩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小塊用油紙包着的東西。
打開油紙,裏面是一塊已經發綠、散發着劇烈惡臭的黴肉殘渣。
這是【致命黴變】的最後一點樣本,是足以讓任何生物內髒在幾秒鍾內化爲膿水的劇毒。
沈寂低聲自語,像是在對林正南的殘念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記憶可以被替換,思想可以被扭曲……但爛在胃裏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說完,他將那塊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黴肉殘渣,毫不猶豫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一股難以言喻的腐臭和劇痛瞬間從舌尖炸開,沿着食道一路燒灼下去,仿佛吞下了一塊烙鐵。
他的神經因爲這股極致的痛苦而繃緊,大腦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需要用這種最原始、最野蠻的痛苦,來爲自己被替換的記憶打上一個無法磨滅的“錨點”。
他強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劇痛,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鐵門。
他再次拿出那把黃銅鏽鑰,插入了門上的鎖孔。
沉重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打開。
門後沒有想象中的龐大空間,只有一個空曠的石室。
石室中央,擺放着一張孤零零的石桌。
桌上,靜靜地躺着一頁卷軸。
那卷軸的紙張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金色,仿佛是用融化的黃金制成。
卷軸頂端,一行蒼勁的大字作爲標題,散發着不容置疑的威嚴:【A市第七監獄,建獄宣言】。
這就是一切的源頭。
沈寂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卷軸的邊緣。
就在這時,系統提示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頻率瘋狂閃爍,那聲音尖銳而急促,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警告!死路!閱讀原始檔案將導致存在性湮滅!】
沈寂的動作頓住了。
他盯着那行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血色文字,又看了看那頁金色的卷軸。
他沒有去讀上面的內容,而是猛地彎下腰,將那股在胃裏翻騰、混合着胃液和劇毒黴肉的穢物,盡數吐在了卷軸之上。
“滋——”
腐蝕性的液體潑灑在金色的紙面上,發出了像是熱油澆在冰塊上的聲音。
卷軸表面的墨跡開始劇烈地扭曲、變形,如同活物般掙扎起來。
在那層威嚴的【建獄宣言】之下,一行被覆蓋、被隱藏的原文,在腐液的侵蝕下,緩緩顯露出來。
那是一行更加古老、更加觸目驚心的文字。
【本獄之立,非爲懲惡,乃爲封印“言出即法”之物。】
沈寂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所以……這裏從來就不是監獄。
從一開始,它就是一個祭壇,一個用來封印某個恐怖存在的巨大容器。
而他們這些所謂的囚犯,不過是維持這個封印運轉的祭品。
他一把抓起那頁被腐液顯影、變得殘破不堪的卷軸,迅速塞入懷中,轉身就走。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更多,腹中的劇痛和那行字帶來的巨大沖擊讓他必須立刻離開。
在他身後,林正南由墨跡構成的殘影在風中變得越來越淡,最終,只剩下一句若有若無的話語,飄散在死寂的黑暗裏。
“小心……寫你名字的人。”
沈寂的腳步沒有停下,但那句話卻像一枚冰冷的釘子,深深楔入他的腦海。
他懷揣着那份足以顛覆一切的殘卷,沖出了石室。
然而,他並不知道,當他將那份被篡改的“原始檔案”帶出禁地的那一刻,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也隨之被驚動了。
檔案館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中,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緩緩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