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林間的無聲獵殺
四月十七日，午後。
陸炎五人已在山林間穿行了一天半。爲了避開可能存在的眼線和官道，他們選擇的是最崎嶇難行的山脊路線。每個人的腳上都磨出了水泡，幹糧已經消耗過半，但沒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明白這次任務的分量。
“前面就是鷹嘴崖。”陸炎蹲在一塊山石後，指着下方約三裏外的一處地形。那裏兩座山丘夾着一片新月形的海灣，海水在正午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灣口狹窄，兩側崖壁陡峭，確實像一只老鷹俯首啄食的姿勢。“從地圖上看，雙月灣就在鷹嘴崖東側兩裏處，但我們不能直接下去。”
王鐵柱抹了把臉上的汗：“爲啥？早點摸清楚不好嗎？”
“倭寇如果真要在這裏設伏，一定會提前布置哨探。”陸炎壓低聲音，“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先找到他們的哨探，然後在不驚動的情況下繞過去。趙小乙——”
“在！”
“你眼力最好，上前面那棵老鬆，用這個。”陸炎從懷裏掏出個簡陋的竹筒望遠鏡——這是他用兩個粗細不同的竹筒套在一起，中間嵌了磨制的水晶片制成的簡易工具，“觀察灣口兩側崖頂、海灣北側那片林子邊緣、還有西邊那個土崗。看有沒有反光、鳥群驚飛、或者不自然的煙氣。數清位置，畫下來。”
趙小乙接過望遠鏡，靈活得像只猴子般爬上了十丈外一棵枝葉茂盛的鬆樹。其餘四人隱藏在灌木叢中，靜靜等待。
一炷香後，趙小乙滑下樹來，臉色凝重。他在泥地上用樹枝畫出示意圖：“灣口西崖頂有兩個人影，半個時辰移動一次位置，應該是哨崗。北側林子邊緣有炊煙，很淡，但不止一處。西土崗上……有個反光點，像是銅鏡或者刀鞘，位置固定，可能是瞭望點。”
陸炎仔細看着示意圖，心中快速計算。“三個哨位……呈三角布置，可以互相呼應。白天很難悄無聲息地摸進去。”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有兩個時辰天黑。我們等。”
酉時三刻，夕陽沉入海平面，天色迅速暗了下來。海灣方向陸續亮起幾點篝火，在漸濃的暮色中格外顯眼。
陸炎將四人聚攏：“聽着，我們要在子時前潛入海灣北側那片林子。那裏有炊煙，說明有倭寇駐扎，但也最容易被忽略——他們不會想到有人敢摸到營地邊上。”
“怎麼過去？”孫二狗小聲問，這個嗅覺靈敏的年輕人此刻顯得有些緊張。
“分兩組。”陸炎在地上畫出路線，“鐵柱和石頭一組，從西側繞行，沿着這條幹涸的河床走。我和小乙、二狗一組，走東側山脊。記住幾個要點：第一，每前進五十步就停下聽半盞茶時間；第二，如果聽到任何可疑聲響，立刻原地隱藏，用布條系在右手腕表示停止前進；第三，如果發現倭寇巡邏隊，優先隱藏，萬不得已才能動手——而且必須確保不留活口。”
他將那包辣椒粉分給王鐵柱一半：“還是老規矩，先用這個。”
“碰頭地點？”王鐵柱問。
“海灣北林最東邊那棵被雷劈過的歪脖子樹。”陸炎指着趙小乙畫的地圖上的一處標記，“子時之前必須抵達。如果過了子時還沒到……說明出事了，活着的人立即撤回營地報信。”
五人最後檢查了一遍裝備，將身上所有可能發出聲響的物件都用布條纏緊，臉上重新塗上泥灰。在完全降臨的夜幕中，兩組人像兩滴墨水般無聲地融入了黑暗。
陸炎帶着趙小乙和孫二狗沿着山脊的陰影移動。他的腳步完全按照前夜教給王鐵柱的方法——腳掌外側先着地，緩慢滾動，重心始終保持在雙腳之間。趙小乙學得很快，幾乎能做到和他一樣安靜。孫二狗稍差些，但也在努力控制。
走了約莫一裏地，前方傳來細微的水聲。是一條從山上流向海灣的小溪。
“停。”陸炎舉起右手。三人立刻蹲下，隱入灌木叢中。
溪流對岸，約三十步外，有火光晃動。
兩個身影舉着火把沿着溪流巡邏，邊走邊用倭語低聲交談。火光映出他們腰間的倭刀和背上弓箭的輪廓。陸炎屏住呼吸，手緩緩摸向腰間的柴刀——雖然交代過盡量避免沖突，但若被發現，也只能拼命了。
幸運的是，兩個倭寇在溪邊停留片刻，解開褲子小解後，便舉着火把繼續往下遊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對岸陰影中的三雙眼睛。
直到火光完全消失在林木後，陸炎才輕輕吐出一口氣。“走，趁現在。”
三人快速蹚過及膝深的小溪，冰冷的海水讓孫二狗打了個寒顫，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沒發出聲音。上岸後，陸炎示意趙小乙檢查地面——溪邊鬆軟的泥沙上，除了剛才兩個倭寇的腳印，還有更多雜亂的足跡，方向都指向北側林子。
“至少十個人，過去不超過兩個時辰。”趙小乙用極低的聲音說。
陸炎點點頭，打了個繼續前進的手勢。
亥時末，三人終於抵達了那棵雷擊過的歪脖子樹。王鐵柱和周石頭已經等在那裏，兩人身上都沾着泥漿，但看起來沒有受傷。
“路上遇到一隊巡邏的，五個。”王鐵柱湊到陸炎耳邊，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躲在山石縫裏，差點被踩到。他們往灣口方向去了。”
陸炎指了指北側林子的方向。透過稀疏的林木，可以看見約百步外有篝火的光亮，隱約能聽到倭語的交談聲和笑聲。空氣中飄來烤魚的香味和米酒的氣味。
“小乙，你上樹，看看營地規模和布置。二狗，你聞聞，除了魚和酒，還有沒有別的味道——比如火藥、鐵器、馬匹。”陸炎分配任務，“鐵柱、石頭，警戒四周。我去摸近點看看。”
“太危險了！”王鐵柱抓住他的胳膊。
“必須弄清楚他們有多少人，有什麼裝備。”陸炎輕輕掙脫，“你們在這裏接應，如果聽到示警聲，立刻往東撤，不要管我。”
不等衆人反對，陸炎已經像幽靈般滑入更深的陰影中。他采用標準的匍匐偵察姿勢——腹部貼地，用手肘和膝蓋交替前進，每移動幾尺就停下觀察。潮溼的腐葉層掩蓋了他絕大部分聲音。
距離篝火五十步時，他已經能清楚看到營地全貌。
林間空地上，約二十餘名倭寇圍坐在三堆篝火旁。大部分人正在吃喝，有幾個已經醉醺醺地躺倒在地。裝備散亂地堆在一旁——倭刀、長槍、弓箭，還有……四支鳥銃！陸炎的目光鎖定那幾支火銃，心往下沉。更讓他心驚的是，營地邊緣還拴着五匹馬，馬背上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
這不是普通的劫掠小隊。有馬匹意味着機動性強，有鳥銃意味着火力足夠壓制小股明軍。二十多個精銳倭寇，在這裏等什麼？
他的目光掃過營地中央那頂唯一的帳篷。帳篷簾掀開着，裏面坐着一個穿深藍色陣羽織的武士，正就着油燈看一張地圖。刀疤臉！正是在老林裏埋藏文件的那個！
刀疤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突然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向營地外的黑暗。陸炎立刻將臉埋進腐葉中，連呼吸都屏住了。
幾息之後，刀疤臉起身走出帳篷，用倭語大聲說了句什麼。兩個原本在喝酒的倭寇立刻放下酒碗，抓起刀向營地邊緣走來——正是陸炎藏身的方向！
陸炎的心髒狂跳。距離只有三十步，以這兩個倭寇的巡視路線，最多十息就會發現他。不能退——退也會帶動草木發出聲響。不能戰——一旦交手，整個營地都會被驚動。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左手悄悄摸向懷中，那裏有周銘給的印信皮囊，還有……一小包鹽。鹽？
兩個倭寇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他們靴子踩斷枯枝的聲音。十五步、十步……
就在其中一個倭寇的腳即將踩到陸炎藏身的灌木時，陸炎用盡全力，將那一小包鹽朝着側後方用力擲出！
鹽包劃破空氣，“啪”地打在五步外一棵樹的樹幹上，細白的鹽粒在月光下如霧般散開。
“什麼人？！”兩個倭寇同時轉身，拔刀沖向那棵樹。
就是現在！陸炎趁他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以最快速度向後匍匐撤退，每退幾尺就換個方向。腐葉的窸窣聲被倭寇自己的腳步聲和叫喊聲掩蓋。
“是鹽！”一個倭寇發現了樹幹上殘留的白色顆粒，用手指蘸了舔，疑惑地用倭語道，“怎麼回事？”
“可能是野物碰掉的。”另一個倭寇警惕地環視四周，“但野物怎麼會帶着鹽……”
兩人在周圍搜索了片刻，沒發現更多異常，低聲交談幾句後返回了營地。刀疤臉站在帳篷外聽他們匯報，眉頭緊鎖，又派了四個人加強營地四周的警戒。
陸炎已經退回了歪脖子樹下，渾身被冷汗浸透。王鐵柱等人緊張地圍上來。
“怎樣？”趙小乙急問。
“二十三人，四支鳥銃，五匹馬，首領是老林裏那個刀疤臉。”陸炎快速說道，“他們不是普通的劫掠隊，是在這裏等什麼東西——或者等什麼人。”
“那我們現在……”
“撤。”陸炎果斷道，“已經打草驚蛇了，他們肯定會加強戒備。但我們至少知道了他們的規模和裝備。現在立刻……”
話未說完，孫二狗突然抽了抽鼻子，臉色煞白：“夥長……有味道……血的味道，新鮮的血，從東邊飄過來的……”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東邊，是他們計劃中的撤退路線。
幾乎同時，東側的林子裏傳來一聲短促的、被扼住的慘叫，隨即是重物倒地的悶響。接着是倭語的呼喝聲和奔跑的腳步聲！
“被發現了！”王鐵柱低吼一聲，抓起柴斧。
“不是我們！”陸炎拉住他，臉色難看至極，“是另一撥人……有別人也在偵察這片海灣，而且被倭寇的暗哨發現了！”
林間的黑暗仿佛活了過來，到處是奔跑的腳步聲和倭寇的呼喝。篝火旁的倭寇全部拿起了武器，刀疤臉已經翻身上馬，舉着火把朝東側沖去。
“怎麼辦？”周石頭聲音發顫。
陸炎看着火光涌動的方向，又看看身後漆黑的山林。那個方向傳來的打鬥聲越來越激烈，顯然潛入者正在拼死突圍。
“走，”他咬牙道，“往西撤，繞遠路回營地。但記住路上看到的每一個細節——有多少倭寇追過去了，打鬥持續了多久，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
“不管那些人？”趙小乙忍不住問。
“管不了。”陸炎的聲音在夜色中冰冷如鐵，“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情報要帶回去。而且……”他望向東側漸漸遠去的火光和廝殺聲，“那些人既然敢來偵察，應該也有自己的後路。走！”
五人轉身沒入西側的黑暗，身後，雙月灣方向的廝殺聲在夜風中飄散，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更遠的山梁上，另一雙眼睛正透過竹筒望遠鏡，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