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少作孽吧!”張家老大差點氣昏過去,“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副棺材是上一任掌櫃剩下的存貨,多十兩都夠你再盤一間棺材鋪了!你到外頭問問價去,哪有一副棺材要這個數的!”
姜染閉着眼睛活動活動脖子,光撲在她臉上,淡淡的,沒什麼得意滋味,只是單純的氣人。
“旁人有旁人的賣法,你在我這兒買,就七十。”
你說她瘋,腦子其實比誰都有數。這種買賣死人比活人着急,生意能拖十天半月,白活能等嗎?她賣的就是一個“缺”。
宅子裏幾個年紀小的兒子不吭聲了,有憤憤不平的還跟着罵兩句。七十兩不算小數目,本身就不受老太太待見的,根本不會往前謀這個事兒,萬一之後分不到這麼多,豈不是虧大發了。
但也有人想要這差事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都是早早就管了田上生意的,手裏頭有底子,算盤珠子撥得也比旁人響。經過一番熟思之後,他們都願意花七十兩銀子,演繹一個做給活人看的孝子。
“這銀子我出了。”
“別,三哥,還是我出吧。”
“兩位兄弟,此事還是由我... ...”
姜染沒出聲,由着他們相互“謙讓”,而這一通謙讓下來,竟然還漲了價,最後姜家老大一錘定音,梗着脖子喊出一個高價。
“都別爭了!我出九十兩,給爹辦白事,我是張家長子,原本也該是我包辦!”
這個頭一開,就沒人肯往上面喊了。一副棺材叫到九十兩,再往上加不真成冤大頭了?
張進成喊完其實也自打鼓,眼見沒人再加,復又面向姜染,“但是咱們先說好,按這行的規矩辦,先付三成定錢,等棺材上刻滿雕花,抬進張府再付剩餘。”
一場白事鬧得跟押小搏大一樣,這種事在尋常百姓家不常見,偏是這種有油水的人家愛鬧這種官司。什麼父慈子孝,人情冷暖,都跟這仲冬的雪花一樣,落在冷硬的土裏,薄的只剩下一片沒有溫度的白。
“老板大氣。”
姜染是這雪裏唯一敢於歡天喜地的紅,嘴角一勾,讓焦與就地寫下契書,咬破手指率先按下一個紅手印,張進成將心一橫,也按了下去。
他盼着這口薄棺能給他帶來巨大收益,並且暗暗定下主意,等到地契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跑來砸姜染的鋪子!
姜染不在乎他這許多心思,將定契對折一疊,揣進懷裏。
東邊的日頭已經奔着中天去了,姜染在光下站起身,拄着燒火棍子,慢條斯理地略過一群神色各異的人,他們有的神色麻木,有的作壁上觀,有的——
她微微偏過頭,在一處不見光的角落裏,看到了一張單薄的,沒受過人間疾苦的小公子的臉。
那是跟她有過幾日牽絆的張金寶的小兒子張進卿,方才衆人都在爭執家產時,只有他一聲不響的站在那裏。
他今日沒牽狗,也沒了往日囂張跋扈的氣焰,她在他臉上看到了這處宅子裏唯一的悲意。
“好好葬我爹!”張進卿迎上她的視線,通紅的眼眶裏透出無限的不甘願。
他肯定是恨她的,雖不至於有殺父之仇,卻總覺相差不離。年紀輕的孩子總是不善隱藏情緒,快樂高興在臉上,傷心欲絕也在臉上。
姜染沒什麼感情地挑起一邊眉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好不好的,你有得選嗎?”
小孩子多遭遇點挫折才會知道生氣和哭都沒用,她沒打算教他,就是想氣他。
“你!”張進卿咬牙,這人已越過他走了。
樂安城的冬天有張酸涼的臉,晌午還掛着太陽,至晚間便狂風大作起來。呼嘯而來的北風在門縫裏不甘寂寞的徘徊,偶爾嚎出一“嗓子”荒腔走板的怪調。
折玉在付錦衾桌前攏亮了一盞絹紗燈。點心鋪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關了,鋪內只有自己人,沒有外人。折玉站在付錦衾身側,復命一般的說,“張金寶沒了,對門那位今日往張家去了,心滿意足敲了九十兩竹杠,得了三十兩定錢,回去以後沒聽見動靜,估計在往棺材蓋上雕花呢。至於您讓屬下查的消息,依舊沒什麼動靜。”
付錦衾讓折玉去查姜染的來路,他着人打探了一圈,也沒聽說江湖上有這麼一號人物。
折玉說,“公子,會不會是咱們猜錯了,若真是來頭不小,沒道理一點風聲也沒露。”
“這世間最沒根沒據的就是道理,便如你我,就不在道理之中,不會被活人記住。”付錦衾看向跳躍的燭火,“死人的嘴永遠是最嚴的,這人不能在正路上找,得到邪路上打聽打聽。”
娟紗燈裏飛進一只小蟲,正在火裏不知死活的振翅,燈籠裏被它撲騰出一陣兵荒馬亂,卻總也飛不出這籠火,付錦衾看了一會兒,淡聲道,“還有別的事嗎?”
折玉從懷裏掏出一只信筒,遞到付錦衾面前。
“時風那邊的信到了。”
付錦衾沒接,兩只手揣在袖筒裏看折玉。
他懶得親自看。
這人的脾氣也是琢磨不定,折玉少不得當着他的面展開,快速掃了一遍,回稟道,“公子,那幾個人快到玉寧了,您是親自去,還是屬下帶人過去。”
付記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招待”一些尋找並將書閣的人,這些人,聰明的會自己找上門來,蠢一點就在樂安一帶兜圈子,兜得心煩,難免要去“送”一趟。
桌前白瓷茶碗裏哈着熱氣,付錦衾揣着手將視線扔在桌上。折玉輕易不敢輕易揣測他的心思,等了片刻方聽他道。
“好歹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單讓你去,恐失了禮數。”
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折玉一個人料理不來。
但他親自去,又去得並不痛快,數九寒月的天兒,誰願意頂着寒氣往外面跑,偏他推不開這種“活”,這麼一想,連門縫裏的風都變得厭煩起來。
折玉聽他語氣不善,壓着聲氣兒應了“是”。正欲絞盡腦汁說點什麼時,挨着付錦衾的那扇窗戶忽然“呼啦”一聲,被摘下來了!
風從窗外卷着旋地灌進來,吹得主仆二人俱是一僵,風裏隨後鑽進一顆梳着雙環流仙髻的腦袋,一臉鄭重的詢問,“跟不跟我去做好人好事?”
“我那邊有門。”付錦衾對姜染的臉並不陌生,但每次見她,都能涌起一點新鮮的沖動,就比如現在,他就想把她的腦袋掰開,看看裏面裝了多少木頭屑子!
“我看它關着呢,擔心你鎖了就沒敲。我今兒剛從張家那兒賺了銀子,回去以後琢磨了大半天,覺得這錢要是都讓我一個人扣下了,不大地道,就想給獵戶遺孤送點去。”
付錦衾對姜染要去給遺孤送錢的行爲不感稀奇,畢竟這人比這不着調的事都幹得出來。門關着,窗前有燈,她都認爲敲門沒用得拆窗戶。姜染嘴裏的獵戶遺孤他也知道,共計兩人,一個是獵戶家八十歲的老母,因不知姓甚名誰,跛着一條腿,被外界稱爲瘸腿婆婆。另一個是獵戶的小兒子,叫旺兒,今年才六歲,祖孫倆自獵戶父女死後便一直住在城南雙山胡同裏。
“你陪我去。”她在空蕩的窗框上勸他,身後是一片濃黑的夜,像極了從鬼門關裏飄出來的鬼,沒日子活了,非得趕夜裏“布施”。
“你先進來。”付錦衾沉聲道。
風大,他沒閒心跟她在刮刀子似的小北風裏閒聊,她也從善如流,一瘸一拐地繞進來,付錦衾這才注意到,她還瘸着條腿。
“打算怎麼去。”付錦衾問她。城南離這兒不近,要是在風雪裏拖着條殘腿走,得半個多時辰。
“今日風雪大,小心凍到你,我跟你坐馬車去。”她說得勉爲其難,好像真挺爲他着想。
“你跟誰學的說話兜圈子。”付錦衾從袖筒裏抽出手,呷了一口面前的茶,“想用馬車直接說。”
她很老實的道,“我想用馬車,但也想讓你陪我一起去,你們不是都說我瘋嗎,我怕嚇着老太太。”
她坐到他對面,伸長胳膊吃了他半口殘茶,她在這方面似乎百無禁忌,推開空杯,下巴抵在茶桌上,挑着兩只眼睛看他。沒可憐相,也沒有乞求的意思,但她說過之後就不肯走了。她身後還跟着童換,兩只手抱着她剛拆下來的支摘窗,活像在抱祖宗牌位。
室內一時無聲,只有更漏裏的細沙在平白無故的流逝。
一炷香後,月下疾馳而出一輛馬車,將本就不善的冷雪寒風,催動得更加凜冽了,折玉在車外駕車,跟他一同坐在車外的,還有抱着窗戶的童換。
兩人都被風打得沒心思說話。
車內,付錦衾靠坐在軟墊上也是無話,難得碎嘴的瘋子攥着一把銀子,也半天都沒吭聲。
路途過去大半,車裏才傳出一聲笑。
“都到這節骨眼了,反倒舍不得給了?”
姜染循聲看過去,付錦衾不知何時睜了眼,正勾着嘴角看着她。
這人的脾氣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先前還冷着臉,這會兒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你不惱我了?”姜染喜歡看付錦衾的臉,冷不冷都是一副顛倒衆生的好模樣,她對好模樣的人自來有副好脾氣。
“你知我方才惱了?”
“知道是知道,但我只能用你的車,旁人不會借我。”
這世間許多道理她都懂,但她只肯先爲自己活,自己活滋潤了,才會給旁人一點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