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深紅色的地毯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高玉良站在窗前,看着樓下車來車往。秘書小趙已經將今天上午的日程再次確認了一遍:九點三十分,沙瑞金書記辦公室。
時間還早。他慢慢喝完一杯溫水,目光落在書桌一角。那裏攤開放着一本《資治通鑑》,翻到唐紀部分,是昨天睡前翻閱的。泛黃的書頁上,密密的豎排繁體字,記載着千年之前的權謀與征伐,得失與人心。他隨手翻過一頁,恰好是“甘露之變”的相關記述。倉皇的皇帝,跋扈的宦官,喋血的朝堂……歷史總是帶着血腥的相似性,只是換了舞台和角色。
他合上書。歷史的明鑑,照得清過去,卻照不透此刻的迷局。
八點五十分,他走出辦公室。走廊裏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幾個相熟的幹部迎面走來,照例點頭問好,笑容和步伐都恰到好處,但眼神接觸的時間比平時短了零點幾秒。高玉良坦然回以點頭,步伐穩定,目不斜視。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夾克,裏面是熨帖的白襯衫,沒有打領帶,顯得比平時嚴肅的西裝革履稍隨意一些,卻也更加沉穩。
走到沙瑞金辦公室外間,沙瑞金的秘書小劉已經站了起來,臉上帶着職業的微笑:“高書記,您來了。沙書記在裏面等您,請進。”
“謝謝。”高玉良推門進去。
沙瑞金的辦公室比他的略大,陳設也更爲簡樸厚重。巨大的辦公桌後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櫃,裏面塞滿了各種典籍、文件匯編和政治理論書籍。沙瑞金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坐在靠窗的會客沙發上,面前的小茶幾上擺着兩杯清茶,正冒着嫋嫋熱氣。他手裏拿着一份文件在看,聽到開門聲,抬起了頭。
“玉良同志來了,坐。”沙瑞金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語氣平和,聽不出特別的情緒。
“瑞金書記。”高玉良走過去,在指定的沙發上坐下。沙發很軟,但他只坐了前半部分,腰背依舊挺直。
“嚐嚐這茶,老戰友從福建寄來的,正山小種,味道還不錯。”沙瑞金放下文件,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口。
高玉良也端起茶杯。茶湯紅亮,香氣醇厚。他喝了一口,水溫恰到好處。“好茶。香氣很正。”
簡單的寒暄過後,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和兩人細微的喝茶聲。
沙瑞金放下茶杯,身體向後靠了靠,目光落在高玉良臉上,像是隨意打量,又像是在審視。“昨天下午的聯席會,聽說你身體不舒服,請假了?沒事吧?”
來了。高玉良心念微動。從最無關緊要的日常問詢開始,這是沙瑞金談話的慣常風格,先鬆後緊,於無聲處聽驚雷。
“沒什麼大礙,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有點頭疼,怕影響會議效果,就讓昌明同志主持了。”高玉良回答得也很自然,臉上帶着適當的、略顯疲憊的笑意。
“哦,沒大礙就好。工作重要,身體更要緊。我們這些老家夥,可比不得年輕時候了。”沙瑞金點點頭,話題似乎就此打住。他拿起茶幾上剛才看的那份文件,遞了過來,“玉良啊,你看看這個。這是中辦剛發下來的一個調研通知,關於新時代加強基層黨建,防範化解重大風險的。我覺得這個題目很好,很契合我們漢東當前的實際。特別是基層黨建這一塊,你是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想聽聽你的想法,看看我們省裏,怎麼結合這個通知精神,搞出點實實在在的、有分量的東西來。”
高玉良接過文件,迅速瀏覽起來。文件不長,但指向明確,要求各地結合實際情況,就如何通過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有效識別和化解社會矛盾、經濟風險、意識形態風險等開展調研,提出切實可行的意見建議。
他看得很仔細,大腦也在飛速運轉。沙瑞金找他來,果然不是喝茶聊天。拿基層黨建和防範風險說事,這是個很高明、也很安全的切入點。黨建是他分管的領域,調研是常規工作,無可指摘。但“防範化解重大風險”這個帽子很大,可以裝進去很多東西——包括幹部隊伍的風險,政治生態的風險,甚至……“山頭主義”、“團團夥夥”可能帶來的風險。
“中央這個通知,確實很有針對性,也很及時。”高玉良放下文件,斟酌着開口,“當前改革發展進入深水區,各種矛盾風險交織疊加。基層黨組織是黨的執政根基,根基不牢,地動山搖。通過加強基層黨建來固本強基,提升防範化解風險的能力,是治本之策。”
他先肯定了通知的重要性,這是應有的政治態度。
沙瑞金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
“結合我們漢東的實際,”高玉良話鋒微轉,語氣更加沉靜,“我覺得,調研可以着重從幾個方面入手。一是基層黨組織的組織力提升,特別是薄弱地區、新興領域黨組織的覆蓋和作用發揮問題;二是基層黨員幹部的作風和能力建設,如何更好地聯系服務群衆,化解矛盾在基層;三是……”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平靜地看向沙瑞金,“三是如何健全基層政治生態,暢通民主渠道,嚴肅黨內政治生活,防止出現‘小圈子’、‘一言堂’,確保基層權力健康運行,從源頭上預防風險。”
他提到了“小圈子”,提到了“一言堂”,這是對沙瑞金在常委會上敲打“山頭主義”的呼應,但落腳點在“基層”,在“權力健康運行”,顯得站位更高,也更爲宏觀。
沙瑞金靜靜地聽着,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點着,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思路是對的。”等他說完,沙瑞金才緩緩開口,“基層是基礎,也是問題最容易滋生的地方。很多大問題,追根溯源,都能在基層找到苗頭。比如一些群體性事件,比如一些領域長期存在的頑瘴痼疾,背後往往都有基層黨組織軟弱渙散、幹部作風不正、甚至與地方勢力、利益集團勾連的問題。”
他說話不緊不慢,但每個字都很有分量。“玉良啊,你是搞理論出身的,看問題有深度。你覺得,就我們漢東而言,當前在基層,最主要的風險點在哪裏?或者說,最需要我們警惕和防範的,是什麼?”
問題拋回來了,而且更加具體,也更加尖銳。
高玉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已經有些涼了,微微的苦澀在舌尖化開。他知道,真正的交鋒,現在才開始。沙瑞金在問他,也是在考驗他,更是在觀察他。
“風險點可能很多,不同地區、不同領域情況也不同。”高玉良沒有回避,而是順着沙瑞金的思路深入下去,“如果要說最需要警惕的,我覺得,可能是‘隔離’和‘異化’。”
“哦?怎麼說?”沙瑞金似乎來了興趣,身體稍稍前傾。
“基層幹部,直接面對群衆,本應是魚水關系。但有些地方,有些幹部,長期脫離群衆,對群衆的疾苦漠不關心,對群衆的呼聲充耳不聞。這就是‘隔離’。更有甚者,不僅不服務群衆,反而利用手中權力,與民爭利,甚至站在群衆的對立面。這就是‘異化’。一個隔離、異化了的基層黨組織和幹部隊伍,怎麼可能有凝聚力、戰鬥力?又怎麼可能及時發現和化解風險?這本身就是最大的風險。”
高玉良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他沒有就“山頭主義”談山頭主義,而是將其引申到更根本的黨群關系、幹群關系上。這既符合中央精神,也跳出了具體人事的糾葛,顯得格局更大。
沙瑞金沉默了片刻,手指敲擊扶手的節奏似乎有細微的變化。“‘隔離’和‘異化’,這個詞用得好,一針見血。那麼,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何讓基層幹部不脫離群衆,不變質?”
“制度建設和思想教育,兩手都要硬。”高玉良答道,“要健全聯系服務群衆的長效機制,讓幹部下得去、待得住、幹得好。要暢通群衆監督舉報渠道,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同時,要加強理想信念教育,補足精神之‘鈣’,從思想深處解決‘爲了誰、依靠誰、我是誰’的問題。”
他說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但此刻說出來,卻別有一番意味。他高玉良,是不是也被“隔離”了?被各種匯報、文件、會議隔離了真實的民情?他提拔祁同偉,有沒有摻雜“我是誰”(祁同偉的老師和提攜者)的考量,而多少忽略了“爲了誰”、“依靠誰”的本源?
這個問題,他自己也在心裏問自己。
沙瑞金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心裏去。良久,他才重新靠回沙發,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和:“玉良同志思考得很深入。看來,把這個調研任務交給你來牽頭抓,是合適的。你要盡快拿個方案出來,組織精幹力量,沉下去,把情況摸透,把問題找準,提出真正管用的對策。不要走過場,要見實效。”
“我明白。我會盡快組織落實。”高玉良點頭應下。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沙瑞金將這項工作交給他,既是對他能力的認可(或者說利用),也是一種約束和觀察——看他如何開展工作,看他能否跳出原有的圈子,真正從全局和基層的角度看問題、想辦法。
談話似乎可以到此結束了。高玉良準備起身。
“還有件事,”沙瑞金像是忽然想起,語氣更加隨意,“祁同偉同志,最近工作狀態怎麼樣?”
高玉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他重新坐穩,表情平靜:“同偉同志主持省廳工作,任務重,壓力大,一直很投入。上次常委會後,我也和他談過,要求他正確對待組織決定,把精力集中在抓好全省公安工作上,確保社會治安大局穩定。”
他回答得很官方,既肯定了祁同偉的工作(這是事實),也表明了自己作爲分管領導已經做了工作(這是姿態),同時將話題引向“正確對待組織決定”和“抓好本職工作”,避開了具體矛盾的討論。
沙瑞金點了點頭,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公安工作事關重大,祁同偉同志肩上的擔子不輕。你作爲分管領導,要多提醒,多督促。幹部成長,不僅看能力,也要看定力,看胸懷。有些事,急不得。要經得起考驗,受得起打磨。”
“瑞金書記說得是。”高玉良認真聽着,表示認同。沙瑞金的話,句句在理,卻又句句有所指。“定力”、“胸懷”、“急不得”、“考驗”、“打磨”……這些詞,像一根根柔軟的針,輕輕刺在相關者的心上。
“好了,就這樣吧。你回去忙。”沙瑞金結束了談話,拿起了茶幾上另一份文件,目光已經移了過去。
“好的,瑞金書記,那我先走了。”高玉良站起身,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在身後輕輕關上。走廊裏的光線似乎比來時明亮了一些。高玉良緩步走着,面色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後背的內衫,剛才那片刻,已被微微的冷汗浸溼。
沙瑞金沒有提李達康,沒有提常委會上的具體爭執,甚至沒有直接提“山頭主義”這幾個字。他只是給了一項工作任務,談了一番基層黨建和風險防範的大道理,最後輕描淡寫地問了問祁同偉。
但高玉良聽懂了。所有的敲打、警示、告誡,甚至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期待,都藏在那平和的話語、深邃的目光和看似無關的閒談裏。
這是一次溫和的,但壓力十足的談話。沙瑞金給了他一個台階,也劃下了一道線。讓他牽頭黨建調研,是給他一個展示格局、擺脫“小山頭”印象的機會。而關於祁同偉的那幾句,則是明確的告誡:管好你的人,穩住陣腳,靜觀其變。
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高玉良在椅子上坐下,沒有立刻處理公務。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剛才的談話。
沙瑞金比他預想的,更沉穩,也更難測。這個人,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水,表面平靜,內裏卻不知藏着多少暗流。他高玉良,能在這片湖上行船,而不被暗流吞噬嗎?
他想起自己那篇關於幹部隊伍建設的文章。或許,可以把它作爲這次黨建調研的一個理論準備或者思想鋪墊,在適當的範圍內,以適當的方式,讓其發揮作用。這比單純遞上去,要自然得多,也安全得多。
他拿起內線電話,準備打給政研室老陳,但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不,不急。讓文章再“研究”一下。他需要更多時間,看清沙瑞金的真實意圖,也看清自己腳下的路。
窗外,天高雲淡。省委大院裏,一切如常,秩序井然。但高玉良知道,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而他,必須更加小心地掌舵,在風暴真正來臨之前,找到那個或許並不存在的安全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