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良坐在辦公桌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光滑的木質桌面，發出單調而輕微的“篤篤”聲。沙瑞金的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他心裏一圈圈擴散，久久不散。
“定力”、“胸懷”、“急不得”、“考驗”、“打磨”……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道無形的鞭子，抽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沙瑞金將基層黨建調研的任務交給他，看似信任和倚重，實則是將他放在了一個透明的、備受關注的聚光燈下。他必須做，還必須做好。做好了，或許能略微扭轉“山頭”的負面印象，證明他高玉良有大局觀，有能力；做不好，或者做得不到位，那便是能力不足，或者……心懷抵觸。
他不能再被動等待了。那篇關於幹部隊伍建設的文章，可以作爲思想儲備，但眼下，他需要更直接、更務實的行動。
他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省委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也是他較爲信任的一位老部下，趙立春的電話——此趙立春非彼趙立春，同名而已，是漢東本地成長起來的幹部，作風務實，不顯山不露水。
“立春，我高玉良。關於基層黨建和防範風險的調研，沙書記有明確指示，要求盡快啓動，務求實效。你牽頭，從辦公廳、政研室、組織部、紀檢委，還有省委黨校，抽調精幹力量，組成一個聯合調研組。人選要可靠，要懂基層，有研究能力，也要能吃苦。給你兩天時間，拿出一個詳細的調研方案，包括重點調研地區、領域、方式、時間安排，報給我。”
電話那頭的趙立春顯然有些意外於任務的緊急和規格，但立刻應道：“好的，高書記，我立刻着手辦。調研方向，您看……”
“方向沙書記點得很清楚，就是基層黨建如何切實發揮戰鬥堡壘作用，有效防範化解各類風險。重點要放在矛盾集中、風險突出的地方和領域，比如征地拆遷、企業改制、環境保護、信訪積案化解，也包括新興經濟組織、社會組織黨建薄弱環節。不要只去好的地方看樣板，更要到困難多、問題多的地方去，聽真話，察實情。方案要細，要有針對性。”高玉良語氣果斷，不容置疑。
“明白！我領會您的意圖，一定把方案做扎實。”趙立春鄭重回答。
放下電話，高玉良略微舒了口氣。將具體工作布置下去，是第一步。趙立春執行力強，做事穩妥，由他牽頭，能保證前期工作順利推進。抽調多部門人員，既能集思廣益，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調研成爲他高玉良的“一言堂”，顯得更爲客觀公正。
他需要跳出漢東，至少是跳出省會京州這個熟悉的圈子，去看看那些被文件、報告、數據所掩蓋的、真實的基層。沙瑞金要他“沉下去”，他就必須真正沉下去。這不僅是一項工作任務，也是他重新審視自己、審視漢東、尋求破局可能的一個機會。
接下來的兩天，高玉良將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調研的籌備中。他親自審閱趙立春報上來的初步方案，提出修改意見，要求增加對偏遠山區、老工業基地、城鄉結合部等區域的調研比重。他圈定了幾個近年來信訪量較大、群體性事件曾有苗頭、或者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矛盾比較突出的縣市，作爲重點備選。
他也仔細斟酌了調研組成員名單。除了趙立春作爲總協調，他還點名要了省委政研室一位以文筆犀利、敢講真話著稱的年輕處長，組織部一位長期從事幹部監督工作的副巡視員，省紀檢委一位有豐富基層辦案經驗的室主任，以及省委黨校一位專攻黨建理論、對基層情況頗爲熟悉的副教授。這個陣容，既有實務派，也有理論派，既有聽話的，也有“刺頭”，平衡而有力。
名單確定後，他特意將那位政研室的年輕處長和黨校的副教授叫到辦公室，單獨談了談。
“這次調研，意義不同往常。沙書記高度重視，親自點的題。”高玉良看着面前兩位神情略顯緊張的學者型幹部，語氣嚴肅而誠懇，“我要你們下去，不是去唱贊歌，不是去總結成績，更不是走馬觀花。你們的任務，就是帶着眼睛去看，帶着耳朵去聽，帶着腦袋去想，把基層最真實的情況，特別是存在的問題、潛伏的風險、群衆的呼聲，原原本本地帶回來。材料要扎實，分析要透徹，建議要敢提。不要有任何顧慮，一切責任，我來承擔。”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和一絲興奮。高書記如此明確地要求“報憂”，甚至鼓勵“敢提”，這在他們以往的調研經歷中並不多見。他們感受到了任務的重量，也隱隱察覺到了背後不尋常的意味。
“高書記，我們一定竭盡全力，摸清實情，不負您的信任！”年輕處長率先表態，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緊。
“好。記住，求真務實是第一位的。準備一下，下周出發。”高玉良點點頭，結束了談話。
就在他緊鑼密鼓籌備調研的同時，祁同偉那邊，卻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
調研方案基本確定的那天下午，祁同偉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這一次，他的語氣不再急切，反而帶着一種刻意的平靜，甚至有些疏離。
“老師，調研的事，我聽說了。動靜不小。”祁同偉在電話那頭說，背景音很安靜，不像在辦公室。
“嗯，沙書記親自交代的任務，必須落實好。”高玉良公事公辦地回答。
“是，應該的。”祁同偉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老師，有件事……我想跟您匯報一下。關於上次跟您提過的……那個材料。”
高玉良的心微微一沉，語氣不變：“我說過，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我知道，老師。”祁同偉的聲音壓低了些，但語速加快，“我沒動。但是……最近我這邊，收到了一些風聲。好像……不只我們注意到了歐陽菁的問題。可能，有其他人也在關注，甚至……可能在準備動作。”
高玉良握着話筒的手指收緊。祁同偉這話，是暗示，還是威脅？是說如果他高玉良不動，別人也會動，到時候可能更被動？還是說，祁同偉自己，或許已經在暗中有了別的打算，只是來“通知”他一聲？
“同偉，”高玉良的聲音冷了下來，帶着明確的警告，“我再強調一次，你是公安廳長，你的首要職責是維護全省社會穩定和治安大局。其他與職責無關的事情，不要分心，更不要插手。有些‘風聲’，聽到了，就當沒聽到。明白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然後，傳來祁同偉一聲幾不可聞的、帶着復雜情緒的嘆息。“我明白了，老師。您忙，我就不打擾了。”
通話結束。高玉良放下話筒，心情卻比接電話前更加沉重。祁同偉沒有明說，但他能感覺到，這個學生內心的不甘和躁動，正在發酵，甚至可能已經開始脫離他的掌控。那所謂的“風聲”，是真是假？是祁同偉爲了說服他而編造，還是確有其事？如果是真的，那背後“其他人”又是誰？目的何在？
他感到一張更大的、無形的網，似乎正在緩緩收緊。而他，既要應對沙瑞金擺在明處的考題，又要提防暗處可能襲來的冷箭，還要設法穩住身邊這艘已經開始出現裂痕的船。
周末，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排應酬或工作，而是選擇待在家裏。吳慧芬看出他心事重重，沒有多問，只是默默陪着他。兩人坐在陽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女兒的近況，聊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下去調研，要去多久？”吳慧芬終究還是問了，語氣裏帶着掩飾不住的擔憂。
“看情況，可能一兩周，也可能更長。要去幾個地方，深入看看。”高玉良望着遠處閃爍的燈火，聲音有些飄忽。
“也好，出去走走，透透氣。老在機關裏，人也悶。”吳慧芬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就是要注意安全，也別太累着。你血壓最近不太穩。”
“嗯，知道。”高玉良反手握了握妻子的手，冰涼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溫暖，心裏那根緊繃的弦，似乎略微鬆弛了一點點。
他知道，前路艱難。調研不是避風港，而是另一個戰場。他將在那裏，直面漢東最真實、也最復雜的肌理與傷痕。他將在那裏，檢驗自己的信念，也尋找可能的答案。
周一一早，調研組在省委大樓前集合，準備出發。兩輛中巴車，十幾個成員，趙立春帶隊。高玉良沒有搞隆重的送行儀式，只是簡單地與隊員們握了握手，說了幾句鼓勵和叮囑的話。
“求真務實，不辱使命。”他最後說道，目光掃過每一張或年輕或成熟的面孔。
車子緩緩駛出省委大院，匯入早高峰的車流。高玉良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目送着車隊遠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他沒有隨隊出發。作爲省委副書記，他不需要，也不適合一開始就扎在下面。他需要先在宏觀上把控，在關鍵時刻，再選擇一兩個點，親自下去看一看。這是一種策略，也是一種必要的距離。
辦公室恢復了安靜。他回到辦公桌後，看着日歷上被圈出的調研行程安排，目光沉沉。
第一站，是漢東省東北部，毗鄰鄰省的一個山區縣——林江縣。那裏曾經是林業大縣，隨着天然林保護工程實施和經濟轉型，矛盾積累，信訪問題突出，也是上次他圈定的重點地區之一。
風暴眼的中心，暫時轉移了。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他既希望調研組能帶回真實的情況，又隱隱擔憂，那被揭開的面紗之下，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而他自己，又將如何面對，如何處置？
他拿起筆，在調研方案首頁的空白處，緩緩寫下了四個字：“實事求是”。
這是原則，是方法，或許，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