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辭在黑市上講的那個《豐碑》故事,如同在揚州城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不過一日功夫,已是街知巷聞。
“聽說了嗎?那賣酒的沈清又出了新花樣,今日不講賣酒,倒講起故事來了!”
“可不是嘛,那個軍需官的故事,聽得我這家裏的婆娘都抹眼淚哩。”
“更絕的是,故事講到關鍵處,他竟不講了!然後說什麼欲知後事如何,明日請早,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嗎?”
“唉,可不是嘛!我這心裏跟貓抓似的,就盼着明日趕緊到,好知道那林海雪原的故事...”
……
茶樓裏,酒肆中,甚至秦淮河的畫舫上,處處可聞這般議論。
沈清辭這個名字,連帶着她那神秘的梨花釀和未完的故事,成了揚州城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而這股風,自然也刮進了揚州典史陳明遠的府邸。
是夜,陳府花廳內燈火通明。
陳明遠端坐主位,面色鐵青。
下人們屏息靜氣,連走路都踮着腳尖,生怕觸了老爺的黴頭。
“少爺呢?”陳明遠聲音冷得像冰。
管家戰戰兢兢地回道:“回老爺,少爺、少爺在書房溫書……”
“溫書?老子信他會溫書?”陳明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叮當響,“叫他滾過來!”
不過片刻,陳玉堂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他身上還帶着從外面回來的寒氣,臉上猶有未散的不服氣。
還未站定,就見父親劈頭蓋臉一頓罵:“好你個不孝子!長本事了是不是?竟敢逃學去那等三教九流匯聚的黑市,與人爭強鬥狠,還賭上了陳家的名聲!我們陳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陳玉堂心知今日之事已然敗露,但想到沈清辭那副嘴臉,火氣也上來了:“爹,您既然知道了,也該知道是那叫沈清的小子先挑釁!他拿一壇子又苦又烈的劣酒,竟敢冒充是上好的梨花釀,還大言不慚要賣十兩一壇!兒子若不出頭,咱們陳家的臉面才真要被人踩在地上了!”
“維護臉面?”陳明遠氣得胡子直抖,“爲父今日在府衙,同僚們都在笑話我陳明遠教子無方!說你不好好讀書,反倒去黑市與人爭強鬥勝。你可知那梨花釀是你祖母畢生心血,豈容你拿來與人作賭?”
陳玉堂見父親動了真怒,想起今日在黑市所見,仍覺憋屈:“爹,您是沒親眼見到!那小子今日更過分,酒價直接翻到了二十兩!還講了個什麼凍死的老軍需官的故事,引得一群人掉眼淚。這也就罷了,臨了又扯出個什麼林海雪原以一敵十的由頭,吊足了胃口便溜之大吉,這分明就是江湖騙子的伎倆!”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情景:“可那些愚民就吃這一套,一個個被唬得找不着北!但任他耍什麼花招,這賭約他輸定了!他那酒,根本無人問津!三日後,我定要讓他跪地求饒,滾出揚州城!”
“混賬東西!到如今還不知悔改!”陳明遠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家法鞭子就抽了過去,“我讓你狡辯!讓你不服管教!”
鞭子帶着風聲落下,陳玉堂吃痛,卻咬緊牙關不肯求饒,只梗着脖子道:“兒子沒錯!那沈清分明就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騙子?騙子能讓你這般失了分寸?騙子能讓你連學都不上了?”陳明遠見兒子冥頑不靈,又是幾鞭子下去。
眼見兒子身上已現血痕,終究是心疼,扔了鞭子,喘着粗氣道:“從今日起,你給我滾去祠堂跪着反省!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祠堂半步!我看你還怎麼去湊那黑市的熱鬧!”
陳玉堂被兩個家丁一左一右請去了祠堂,一路上仍兀自不服地嘟囔。
處置了兒子,陳明遠餘怒未消,在花廳裏踱了幾步,終是長嘆一聲,往後院母親住處走去。
陳老夫人年過花甲,精神卻仍矍鑠,此刻正就着燈火翻看一本藥典。
見兒子面色不虞地進來,她放下書,溫和道:“遠兒,這是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
陳明遠行了禮,在母親下首坐了,猶豫片刻才道:“母親,兒子是想請您明日幫個忙。”
“哦?”老夫人挑眉,“什麼事值得你這般鄭重其事?”
“是玉堂那個不孝子,”陳明遠嘆了口氣,“他近日逃學去黑市,與人爭強鬥勝,兒子已罰他去祠堂跪着了。只是那小子素來頑劣,兒子明日還要去府衙應卯,怕他陽奉陰違,故想請母親明日幫着看管他一日。”
老夫人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兒子有所隱瞞,便追問道:“玉堂雖頑皮,卻也不是不知輕重的孩子。他與人賭什麼,竟讓你動如此大怒?”
陳明遠支吾道:“不過是小孩子間的胡鬧罷了...母親不必掛心。”
“胡鬧?”老夫人微微眯眼,“若是尋常胡鬧,你會動用家法?遠兒,你是我一手帶大的,還想瞞我不成?”
陳明遠見瞞不過,只得半真半假道:“是他不好好上學,跑去黑市與人打賭,賭的還是...還是酒水買賣之事,有辱斯文,兒子這才動怒。”
他刻意避開了梨花釀三字,生怕刺激到母親。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兒子一眼,卻沒有繼續深究,只淡淡道:“既然你不想說,娘也不逼你。玉堂那孩子,性子是躁了些,但本性不壞。明日我便替你看管着他,你也消消氣,莫要氣壞了身子。”
陳明遠如蒙大赦,忙起身行禮:“多謝母親。那兒子就不打擾母親休息了。”
待兒子離去後,老夫人靜靜坐了許久,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她招來貼身丫鬟,低聲吩咐道:“明日留心一下,看看外面到底在傳些什麼關於黑市打賭的事。”
丫鬟領命而去。老夫人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輪明月,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
與此同時,陳家祠堂內,陳玉堂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心裏更是憋屈得厲害。
他今日可是親眼目睹了沈清辭如何蠱惑人心的,越想越氣。
“沈清!你給我等着!”他咬牙切齒地低語。
忽然,祠堂門被輕輕推開,他的心腹小廝阿福溜了進來,手裏捧着食盒:“少爺,您餓了吧?小的偷偷給您送點吃的。”
陳玉堂正餓得前胸貼後背,忙接過食盒,狼吞虎咽起來。
吃了幾口,他忽然吩咐道:“阿福,明天一早,你就去黑市那邊給我盯着!那小子肯定還有後手!他的一舉一動,說了什麼,都有什麼人去聽,都給我記清楚了,回來一五一十告訴我!”
他雖然被禁足,但絕不可能放任沈清辭在外面爲所欲爲。
“少爺放心,包在小的身上。”阿福連忙應承。
陳玉堂冷哼一聲,眼中閃着不服輸的光:“哼,講故事?我看你明天還能玩出什麼花樣!等三日期滿,我要你好看!”
而此刻,遠在客棧的沈清辭,正脫下那身寬大的書生袍,洗去一臉風塵。
銅鏡裏映出一張依舊瘦削,卻因連日來的謀劃而煥發出幾分生氣的面龐。
她輕輕按了按太陽穴,今日在黑市看似輕鬆,實則每一步都需精心計算,精神着實疲憊。
夜漸深,揚州城的喧囂漸漸沉寂,但關於明日故事的期待,卻在無數人心中悄然滋長。
一場好戲,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