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大鬧一場之後,陸承變得愈發沉默。
他依舊會來孤兒院,依舊會陪孩子們玩耍,但那雙總是盛滿陽光的眼睛,卻時常失神地望着遠處層疊的山巒,仿佛在凝視着無法擺脫的命運。
他身上那種明朗的氣質被一種沉重的、近乎悲壯的決絕所取代。
他開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會格外耐心地教小蘋果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小姑娘不耐煩地跑開。
他會拉着我,用他那台老舊的相機,拍下孤兒院的每一個角落,拍下孩子們嬉戲的瞬間,拍下我們一起種下的菜苗,拍下雲棲鎮清晨的霧和傍晚的霞。
他的鏡頭總是追隨着我,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眷戀,仿佛要將我的每一個身影都刻印在膠片上。
“多留些回憶,總是好的。”他摩挲着相機,輕聲說,眼神卻飄向未知的遠方。
我看着他,心裏明鏡似的。
他在做準備,準備一場不知歸期的離別。
那些黑衣人,那個叫李倩的女子,他口中諱莫如深的“家業”,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緩緩收攏,要將他從這片寧靜中拖走。
我的心像是被浸在溫水裏,一點點下沉,帶着窒息的悶痛。
我剛剛鼓起勇氣,想要抓住這縷陽光,命運卻又要將它奪走。
既然注定要分別,既然回憶是唯一能留下的東西……
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在我心中滋生。
那天,夕陽將天邊燒成一片暖橘,我們並肩坐在後院的門檻上,看着孩子們追逐嬉鬧。
“陸承,”我輕輕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我們去拍組照片吧。”
他側過頭看我,眼神帶着詢問。
我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甚至帶着一絲憧憬。
“不是隨便拍拍的那種。我們去鎮上的照相館,拍一組……正式一點的。就像……婚紗照那樣。”
空氣仿佛凝固了。
陸承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最終卻化爲一聲艱澀的低喃:“桑桑……我……”
他眼中的痛苦和掙扎幾乎要溢出來。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知道這組照片可能永遠無法擁有真實的後續,知道這更像是一場盛大而心酸的告別儀式。
“怎麼了?”我假裝看不懂他眼底的驚濤駭浪,歪着頭,用略帶嬌嗔的語氣推了推他的胳膊,“不願意啊?就當……陪我完成一個心願嘛。我還沒穿過婚紗呢。”
我的語氣越是輕鬆,心底的酸楚就越是洶涌。
陸承深深地望着我,那目光復雜得讓我幾乎要落荒而逃。
有震驚,有狂喜,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還有……一絲被我強行點燃的、微弱卻真實的渴望。
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好。我們……去拍。”
鎮上唯一一家像樣的婚紗攝影店,門面不大,櫥窗裏掛着幾套略顯過時的婚紗樣品。
推開門,清脆的風鈴聲響起。
店內布置得溫馨,空氣中飄着淡淡的香薰氣味。店員熱情地迎上來,爲我們介紹套餐。
趁着陸承在和店員溝通細節,我走到一旁的休息區等待。
藤編的茶幾上,放着幾本給客人翻閱的時尚雜志和本地財經報刊。
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最上面一份財經周刊的封面,呼吸猛地一窒。
封面人物,赫然是周野。
照片上的他穿着深色西裝,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眼神銳利沉穩,唇角帶着一絲屬於勝利者的、極淡的弧度。
封面標題用了醒目的粗體字:
「絕境逢生:專訪商界黑馬周野,揭秘其起死回生的資本博弈」
我的心跳驟然失序,手指有些發顫地拿起那本雜志。
翻開內頁,是關於他如何在那場幾乎致命的商業危機中,憑借決絕的手段和精準的反擊,最終穩住局勢,甚至更進一步的長篇報道。
文章旁邊配了幾張圖片,有一張是他與林薇共同出席某個慈善晚宴的照片,林薇挽着他的手臂,笑容溫婉得體。
記者的筆觸不乏溢美之詞,在文章末尾,還“據知情人士透露”,這位年輕的商業巨子與林家千金的感情歷經考驗後更加穩固,好事將近,預計將在一個月後舉行盛大婚禮。
指尖冰涼。
他真的做到了。
沒有依靠任何人的施舍,靠着自己,從泥潭裏重新站了起來,並且站得更高。
他和林薇,也終於要修成正果。
這原本就是我留下那封信時,所期望看到的結局,不是嗎?
可爲什麼,親眼證實這個消息,心口還是會泛起如此清晰而綿密的刺痛?
像是有細小的冰碴,在心髒最柔軟的地方緩緩摩擦。
“桑桑,你看這套怎麼樣?”陸承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我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合上雜志,將它放回原處,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轉過身。
陸承拿着一本婚紗樣冊,指着一套設計簡潔的緞面婚紗給我看。
他眼神明亮,帶着對即將拍攝的期待,絲毫沒有察覺我方才的失態。
“挺好的。”我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有些發緊。
他仔細看了看我的臉,關切地問:“你怎麼了?臉色好像有點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沒有。”我連忙搖頭,下意識地挽住他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借此掩飾自己微紅的眼眶和紊亂的呼吸,“可能就是……有點緊張。”
陸承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他放下樣冊,輕輕攬住我的肩,低聲道:“別緊張,有我在。”
他的懷抱溫暖而踏實,帶着山間陽光和青草的氣息,與雜志上周野那種冷硬沉穩的氣質截然不同。
這一刻,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和周野,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的起死回生,他的商業傳奇,他的豪門婚約,都與我再無瓜葛。
而眼前這個願意陪我完成一場虛幻婚紗照的男人,他有着陽光般溫暖的表象,卻也即將被他自己身後的黑暗漩渦吞噬。
我們都在命運的洪流中身不由己。
我抬起頭,對陸承露出一個更燦爛些的笑容,主動拉起他的手:“就定這套吧,我們去化妝。”
就讓我徹底埋葬過去,全身心地,投入這場爲期短暫的、盛大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