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棲鎮的日子,像山澗的溪流,平靜而緩慢地向前流淌。
我逐漸習慣了這裏帶着青草和炊煙氣息的空氣,習慣了孩子們清脆的吵鬧聲,也習慣了陸承那仿佛永遠用不完的熱情。
他幾乎成了“暖陽之家”的編外人員。
周末和課餘時間,他總是泡在這裏。有時是揮舞着工具,叮叮當當地修理漏雨的屋頂或吱呀作響的門窗。
有時是帶着大一點的孩子,將後院那片荒地開墾得更大,種上應季的蔬菜。
更多的時候,他就像個大孩子王,帶着一群泥猴在院子裏追逐打鬧,或是組織一些簡單卻充滿趣味的比賽,獎品可能是他親手做的一個竹蜻蜓,或者幾顆鎮上買來的水果硬糖。
孤兒院的孩子們,個個都喜歡他,崇拜他。
他們會像一群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地喊着“陸老師”、“陸哥哥”。
那種純粹的依賴和喜愛,是裝不出來的。
而我和他之間,也因爲孩子們,多了許多自然而然的交集。
我們會一起在夏夜的院子裏,搖着蒲扇,給孩子們講星星的故事。
會一起準備孩子們簡陋卻熱鬧的生日會。
會爲了某個調皮孩子的問題,湊在一起商量“對策”。
鎮上的人們,包括慈祥的院長,都樂見其成。
他們看我和陸承的眼神,帶着善意的揄揶和顯而易見的“撮合”。
“秦老師,陸老師人真好,又熱心,長得也精神。”院長常常在我耳邊念叨,“你們站在一起,看着就般配。”
連孩子們都受到了感染。
最黏我的那個叫小蘋果的五歲女孩,有一次仰着圓嘟嘟的臉蛋,天真地問我:“秦老師,陸老師那麼好,你以後會和他結婚嗎?那樣他就可以天天來和我們玩了!”
童言無忌,卻讓我瞬間失語,臉頰有些發燙。
我下意識地看向正在不遠處幫孩子們搭葡萄架的陸承。
他似乎聽到了,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是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層薄紅。
陸承對我的好,是細致入微而又保持恰到好處距離的。
他從不越界,卻總在我需要的時候悄然出現。
他會記得我偶爾提起的喜好,會在趕集時帶回一本我覺得可能會用到的舊書,會在下雨前提醒我收衣服。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一種久違的輕鬆。
他不像周野,身上總是背負着沉重的過去和復雜的情緒。
和他相處,不需要猜測,不需要防備,就像沐浴在陽光下,溫暖而舒適。
但越是了解他,我心底的某個疑問就越發清晰:陸承他,陽光,帥氣,有學識,有擔當,甚至從他偶爾流露出的見識和習慣來看,他的出身應該並不差。
這樣的人,爲什麼會甘心留在雲棲鎮這樣一個偏僻閉塞的地方,做一名普通的、甚至有些清苦的小學體育老師?
有一次,我們帶着孩子們去後山寫生。
孩子們散開在草地上塗抹他們的想象,我和陸承坐在一棵大樹下休息。
山風拂過,帶來草木的清香。
我看着遠處和孩子們笑鬧成一團的陸承,那個疑問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陸承,你……爲什麼會選擇留在這裏?”
他正用狗尾巴草編着小兔子,聞言手指頓了頓,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依舊明朗,眼底卻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陰霾。
“這裏不好嗎?”他反問我,聲音溫和。
“很好,”我誠實地回答,“安靜,純粹。只是……覺得以你的能力,或許可以有更……廣闊的天空。”
他低下頭,繼續編着那只草兔子,聲音平靜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以前也在大城市待過,做過一份……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工作。後來,家裏出了些事,自己也生了一場病。病好後,就覺得,那些汲汲營營的東西,好像沒那麼重要了。”
他抬起頭,目光望向遠處連綿的青山,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偶然來到這裏,看到這些孩子,他們的眼睛很幹淨。教他們跑步、打球,看他們笑得毫無陰霾,就覺得……在這裏,我的心是安穩的,是活的。”
他把編好的、活靈活現的草兔子遞給我,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而溫暖:
“現在我覺得,能守護這些笑容,就是我最廣闊的天地。”
我接過那只草兔子,心中五味雜陳。
原來,這個看似陽光無憂的男人,心底也藏着不爲人知的傷痕。
他的留下,是一種選擇,一種歷經繁華後的沉澱,一種對生命本質的回歸。
這和我的逃離,本質上是不同的。
他是找到了心靈的歸宿,而我,還在這片寧靜中,試圖拼湊破碎的自己。
“你呢,秦桑?”他忽然看向我,目光溫和而專注,“你又是爲什麼,會選擇來到這裏?”
我的心猛地一緊,握着草兔子的手微微用力。
那些刻意塵封的過往,如同潮水般試圖涌上心頭。
周野的臉,手術室的無影燈,那封決絕的信……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陸承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着,他的目光像山間的清泉,包容而耐心。
良久,我才低下頭,輕聲說:“這裏……很安靜。”
他笑了笑,沒有再追問,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孩子們走去:“走吧,太陽快下山了,該帶這些小猴子們回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偏遠的雲棲鎮,我似乎不僅找到了一個避風港,還遇到了一個可能真正理解“傷痛”的人。
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向他,也向自己,徹底揭開那些血淋淋的傷疤。
我和陸承,就像兩條曾在各自湍急河流中掙扎的魚,偶然遊入了同一片寧靜的湖泊。
我們互相陪伴,互相溫暖,在孩子們純真的笑容中,共同創造着簡單而美好的回憶。
這些回憶,像點點星光,雖然無法照亮所有的黑暗,卻足以讓我在漫長的夜裏,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前行的勇氣。
至於未來會如何,我和他之間又會走向何方,此刻的我,還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