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葉晴壓抑不住的、細碎的嗚咽聲。
那聲音像一只被雨淋溼的小貓,在無人的角落裏發出的顫抖悲鳴,每一個音節都帶着絕望的潮氣,狠狠地撞在陳默的心口上。
她就那樣蜷縮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斑駁的牆壁,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膝蓋裏。
那身性感的深紫色絲綢睡衣,此刻包裹着一個脆弱到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靈魂。
她平日裏引以爲傲的、挺得筆直的脊梁,此刻塌了下去,只剩下劇烈顫抖的、單薄的肩膀。
她最狼狽、最不堪的一面,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陳默站在那裏,像一尊被釘在地上的雕塑。
他高大的身影籠罩着她,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顯得笨拙而無措。
在海鮮市場,面對揮舞着鋼管的混混,他可以面不改色地用刀鋒逼退對方。
在屠宰場,面對上千斤的蠻牛,他知道從哪裏下刀最省力,最精準。
可現在,面對一個正在哭泣的女人,他發現自己所有的經驗和技巧都失了效。
他甚至不知道,是該走過去,還是該轉身回房,給她留下一片獨處的空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哭聲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壓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抽噎。
這種聲音,比放聲大哭更讓人心揪。
陳默終於動了。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從床頭的抽屜裏拿了一包幾乎沒用過的紙巾,又走了出來。
他走到葉晴的身邊,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他沒有說話,只是撕開紙巾的包裝,抽出一張,遞到她的面前。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紙巾,有些粗糙,在他的大手裏顯得很小。
埋在膝蓋裏的葉晴身體一顫,哭聲停頓了片刻。
她緩緩地、遲疑地抬起頭。
一張被淚水沖刷得一塌糊塗的臉出現在陳默的視野裏。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長長的睫毛溼漉漉地粘在一起,平日裏總是帶着精致妝容的臉龐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上面還掛着未幹的淚痕。
那雙總是像貓一樣閃爍着狡黠和風情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茫然。
她看着他,看着他遞過來的紙巾,眼神裏充滿了戒備和羞恥,像一只被發現了藏身之處的受傷小獸。
陳默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舉着手,耐心地等着。
終於,葉晴伸出手,用顫抖的手指接過了那張紙巾。
她的指尖冰涼,不小心觸碰到了陳默溫熱的指腹,讓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
她胡亂地用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淚,聲音嘶啞,帶着濃重的鼻音。
“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
她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寧願被他看到自己在KTV裏跟客人虛與委蛇,也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被家人逼到絕境的樣子。
前者是她的生存手段,而後者,是她血淋淋的、無法愈合的傷口。
“沒事。”
陳默的聲音很低,很沉,只有兩個字。
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寂靜之中,帶來了微弱的波瀾。
簡單到近乎敷衍的兩個字,卻讓葉晴緊繃的神經莫名地鬆懈了一絲。
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追問。
他只是告訴她,沒事。
仿佛她此刻的崩潰和失態,在他眼裏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涌了出來。
這一次比剛才更加洶涌。
她接過陳默遞過來的第二張、第三張紙巾,卻怎麼也擦不幹。
也許是他的沉默給了她勇氣,也許是積壓了太久的痛苦需要一個出口。
她靠着牆,看着地面上的一點,用一種近乎夢囈的、破碎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地傾訴。
“他……我爸,他從我記事起就在賭。”
“我媽就是因爲他,被活活氣出了重病,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每天的醫藥費就像流水一樣……那些債主找不到他,就去醫院鬧,嚇得我媽根本不敢好好養病。”
葉晴的聲音裏帶着淒涼的笑,那笑聲比哭聲更讓人心碎。
“我媽被逼得沒辦法,從醫院跑出來,拉着我的手,哭着讓我別管他了,讓他自生自滅……可他是我爸啊,我能怎麼辦?而且我媽的病……不能停藥啊!”
“我拼了命地賺錢,在KTV裏陪着笑臉,一杯一杯地灌酒,就是想把我媽的病治好,再把他那些債都還清。可他還清了一筆又一筆,他就像個無底洞,永遠都填不滿。”
她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真的……好累啊。”
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又重得像一塊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後力氣,眼淚再次決堤。
陳默看着她,看着她因爲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肩膀,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緊,傳來一陣陣鈍痛。
他猶豫了很久,終於伸出手,學着她之前安慰自己的樣子,用他那寬大而粗糙的手掌,輕輕地、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他的手掌很熱,帶着一種屬於勞動者的、堅實的力量。
一下又一下。
隔着薄薄的絲綢睡衣,那股溫熱的暖意,清晰地傳遞到了葉晴冰冷的皮膚上。
就是這個簡單的動作,成了壓垮她最後一根神經的稻草。
葉晴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撲了過來,一頭扎進了陳默的懷裏,雙手死死地抓着他T恤的衣角,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哇——”
壓抑了許久的哭聲,在這一刻,終於撕心裂肺地爆發了出來。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毫無顧忌,驚天動地。
溫熱的眼淚和鼻涕,瞬間就浸溼了他胸前的一大片布料。
陳默的身體徹底僵住了。
女人的身體是如此的柔軟,又如此的滾燙。
她的頭發散發着洗發水和淚水混合的氣味,她的身體在他懷裏劇烈地顫抖。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胸前的柔軟緊緊地貼着自己的胸膛,那驚人的觸感讓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雙臂僵硬地懸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該抱着她,還是該推開她。
最終,他只是保持着這個僵硬的姿勢,任由她在自己的懷裏發泄着積攢了多年的委屈和痛苦。
不知道哭了多久,葉晴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低低的抽噎。
她哭累了,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就那麼靠在陳默的胸口,一動不動。
客廳裏很安靜,只有她不平穩的呼吸聲。
陳默的心跳聲,在這樣的靜謐裏,顯得格外清晰。
咚,咚,咚……
沉穩,有力,像老家寺廟裏除夕夜的鍾聲,一下一下,敲在她的耳膜上。
也敲在她混亂的心上,驅散了那些噬骨的恐慌和冰冷。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胸膛,可以這麼寬闊,這麼堅實。
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心跳,可以讓人這麼安心。
過了許久,她在他懷裏,用一種近乎呢喃的、帶着濃重鼻音的小聲音,輕輕地問:
“陳默……你會一直在嗎?”
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尾,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進了陳默的心裏。
陳默低下頭,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和微微顫動的肩膀。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的語氣,回答了她。
“會。”
一個字。
葉晴的身體輕輕一顫。
然後她笑了。
她從他懷裏抬起頭,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綻開了一個極其脆弱,卻又無比真實的笑容。
眼淚還掛在她的睫毛上,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她抬起手,用帶着涼意的手指,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陳默的臉頰。
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輪廓分明的臉。
“你真好。”
她說。
陳默的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