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壯那幾聲吼叫，尖利又惡毒。
賣身契！
淪爲奴隸！
這幾個字，無比扎心。
剛剛還因爲大柱哥換到米激動的心，一下子就被澆了一盆冰水。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已經掏出地契，準備沖上前的漢子，腳步也猶豫的停在了原地。
他們臉上的狂熱和希望，漸漸被恐懼和疑慮所取代。
是啊。
地，是農民的根。
沒了地，就沒了根，世世代代都得給人家當牛做馬。
爲了幾口吃的，真的要把祖宗傳下來的基業，把子孫後代的自由，都給賣了嗎？
一道道復雜的，帶着懷疑和退縮的視線，掃在蘇塵身上。
蘇塵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甚至懶得去反駁賣身契這種可笑的說法。
他只是安靜地看着那些再次變得遲疑的村民，然後，開口了。
“你們覺得，自由和尊嚴，比命重要？”
他的話不響，卻像一顆石子，在安靜的人群中砸出了圈圈漣漪。
自由？
尊嚴？
這些詞，對這些餓到眼睛發綠的人來說，太過遙遠，也太過奢侈。
蘇塵伸出一根手指，緩緩劃過眼前一張張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臉。
“那我現在問你們。”
“當你們餓到要去啃觀音土，當你們的牙齒被磨平，拉出來的屎都是白色的石頭時，你們的自由在哪裏？”
“當你們看着自己的孩子餓得只剩一口氣，躺在懷裏慢慢變涼，甚至動了‘易子而食’的念頭時，你們的尊嚴又值幾斤米？”
他的話，沒有半點溫度，道出了殘酷的事實。
人群中，幾個婦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臉發出了壓抑的嗚咽。
那不是質問。
那是他們正在經歷的地獄。
蘇塵頓了頓，最後把視線落回那站在石頭上，滿臉怨毒的蘇大壯身上。
“我，蘇塵，現在給你們一個選擇。”
他指了指村民們死死攥在懷裏的地契。
“抱着它，守着你們所謂的自由，然後一家人整整齊齊的餓死。”
接着，他拍了拍桌上那座金光閃閃的米山。
“或者，把它給我，來給我幹活。”
“我，管你們全家老小，頓頓飽飯！”
他的話語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語調。
“我給你們的，是活下去的尊嚴！”
“至於怎麼選，你們自己來定！”
話音剛落。
一個帶着些許香氣的身影，猛地從蘇塵身後沖了出來。
竟然是錢甜甜！
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這會兒終於徹底炸了！
她像一頭護崽的母虎，一個箭步就沖到了蘇大壯面前，單手叉腰，指着他的鼻子。，
那架勢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似得。
“賣身契？蘇大壯你個黑了心的爛貨，你還有臉提這三個字？！”
“我呸！”
錢甜甜一口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蘇大壯的臉上。
“我們全家啃樹皮的時候，你家吃的什麼？燉野雞！那香味飄了半個村子，你敢說沒有？”
“張嬸抱着快餓死的娃，跪在你家門口，就想求一碗你家喂狗剩下的米湯，你爹是怎麼說的？”
“‘哪來的叫花子，晦氣！滾遠點！’你爹還放了狗！把張家嬸子的小腿都咬爛了！這事兒你敢不認？！”
錢甜甜越說越氣，幹脆直接轉身，對着所有村民哭喊起來。
“鄉親們！你們的記性都被狗吃了嗎？”
“昨天才說的他爹貪糧呢！你們都忘了村裏族田的收成，是怎麼一年年被他們家偷偷吞掉的嗎？”
“你們是不是忘了去年冬天，蘇二叔，就因爲太餓了，偷了他家曬在院子裏的一根玉米棒子，被他爹蘇長茂帶人活活打斷了腿嗎？”
“那條腿，現在還是瘸的！”
“他們家就是趴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吸血蛀蟲！”
“現在，我家三弟好心，拿出神米來救大家的命，他反倒跳出來說風涼話！阻止你們活命！”
“這種喪盡天良的畜生說的話，你們也信？！”
錢甜甜的話，像把刀子狠狠捅破了村民心中那最後一層虛僞的忍耐和幻想。
人群，直接炸了鍋。
一個角落裏，一個瘦弱的漢子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紅着眼眶嘶吼。
“沒錯！我看見了！前天我還看見他家把一整個白面饃丟給狗吃！”
“白面饃啊！我們連糠都吃不上了！”
人群中，一個瘸着腿的中年男人被他兒子扶着，正是錢甜甜口中的蘇二叔。
他渾身顫抖，指着蘇大壯，聲音裏帶着血淚。
“我家的地！我家的地就是被蘇長茂那個老王八蛋用詭計騙走的！他說幫我拿去鎮上抵押借糧，結果地契再也沒還回來！”
“還我的地來！”
“打死這個小畜生！他爹不是好東西，他也一樣！”
“就是！他們一家子都該死！”
積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怨恨、嫉妒和憤怒，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所有村民的視線，都從遲疑，變成了同仇敵愾的滔天怒火。
那一道道要吃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聚焦在石頭上的蘇大壯身上。
蘇大壯此刻也徹底嚇傻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只是想挑撥幾句，竟然會引火燒身，捅了馬蜂窩。
看着那一雙雙通紅的，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剝的眼睛，他魂都快嚇飛了。
“我……我沒有……不是我……”
他語無倫次得辯解着，可他的聲音，瞬間就被憤怒的聲浪所淹沒。
“給我打他！”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啪！”
一個村民撿起腳下一塊半幹的泥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了過去。
泥塊正中蘇大壯的腦門，瞬間炸開。
“啊！你們怎麼敢打我！別打了！別打了！”
蘇大壯尖叫一聲，腳下一滑，從石頭上摔了下來，啃了一嘴的泥。
這一下，徹底引爆了全場。
“打死他！”
“讓他家把糧食吐出來！”
憤怒的村民們瘋了一樣追了上去。
石子。
泥塊。
甚至還有人脫下了自己腳上破爛的草鞋。
無數東西雨點般砸向蘇大壯。
他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在地上留下一路狼狽的痕跡和村民們憤怒的唾罵聲，倉皇逃走了。
掃清了最後一個障礙，人群再也沒有半分猶豫。
紛紛靠了過來。
第一個沖上前的，是蘇二叔的兒子。
他紅着一雙眼，又從懷裏掏出家裏僅剩的一張地契，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蘇秀才！我信你！”
“我爹的腿不能白斷！我家的地，全換了！”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村民們爭先恐後的涌向長桌，生怕自己落後一步。
“我家！還有我家！”
“蘇塵兄弟！這是我家的三畝薄田！都給你！”
“我家的羊！我這就回去牽過來！你可得給我留着米啊！”
一時間，院子外人聲鼎沸。
一張張泛黃的，承載着一家人希望的地契。
如同雪片般，紛紛揚揚的堆在了桌上。
很快就積了厚厚的一沓。
蘇塵站在那座金色的米山之後，看着眼前狂熱的人潮。
神色平靜，心中微動。
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
蘇家村開始變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