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祈垣聽得入神,下意識地點頭。
這些手段細膩而精準,直指要害,確實是他這類純粹武將容易忽略的層面。
“最後,關於邊防。”
陸莘悅的指尖劃過烏國與夏國的邊界線,
“夏國……據聞國內亦不太平,那位女帝似乎……性情有些不穩?”
她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探究,看向顧祈垣。
顧祈垣心中一凜,知道她指的是蘇和燕,以及可能因此被引來的其他“麻煩”。
他面色不變,頷首道:“確有此事。夏國國師緒孖珣雖手段非凡,我已加派斥候,嚴密監視夏國動向。”
“光是監視,或許不夠。”
陸莘悅微微蹙眉,那神情帶着一絲憂色,極易引人憐惜,
“烏國新附,人心未定,若此時夏國生出事端,或是……有其他勢力借機插手,恐生波折。
將軍駐守烏國的兵力,需得足以應對任何突發狀況,甚至……要做出隨時可揮師東進,威懾夏國的姿態。
唯有展現出足夠強大的實力,才能讓那些暗中窺伺的眼睛,不敢輕舉妄動。”
她這番話,隱隱與顧祈垣不願立刻返回臨國的計劃不謀而合,甚至爲他提供了更充分的理由。
顧祈垣看着她冷靜分析的模樣,心中那股混合着欣賞、占有與征服欲的情感愈發強烈。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失去記憶,困於方寸之地,依然能洞悉全局,散發出令人心折的光芒。
“好!就依你所言!”
顧祈垣撫掌,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許,
“莘悅之見,深謀遠慮,顧某受教了。”
他心情極佳,連帶着看向陸莘悅的目光也愈發柔和,帶着毫不掩飾的傾慕。
他身體微微傾向陸莘悅,壓低聲音,語氣中帶着幾分玩笑,幾分試探:“有你在身邊爲我籌謀,何愁大事不成?待此間事了,我定要……”
他話未說盡,但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陸莘悅卻仿佛未覺他話中的深意,只是淺淺一笑,避重就輕:“將軍謬贊了,莘悅不過是盡己所能,略盡綿力。一切還需仰仗將軍運籌帷幄。”
她巧妙地再次將功勞推回,維持着彼此間那道微妙的界線。
然而,就在顧祈垣因她這番狀似"依賴"的話語而心神微蕩之際,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爲她拂開頰邊一縷不聽話的發絲。
陸莘悅微微一愣,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僵,卻終究沒有避開,任由他溫熱的指尖掠過耳畔,將那縷青絲輕柔地攏至耳後。
顧祈垣的耳根竟也不自覺地泛起了薄紅。
分明往日更親密的事都曾做過,可此刻這般,在商議軍政要事的間隙裏,一個不經意的觸碰,卻讓他驟然失了方寸,心跳如擂鼓。
"咳……"
他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借由轉身取地圖的動作掩飾瞬間的慌亂,
"我們還是繼續商議正事。關於派駐烏國的將領人選,我這裏有幾個人選,你幫我參詳參詳……"
帳內的對話繼續,氣氛似乎恢復了之前的和諧,甚至因爲這個小插曲,顧祈垣的態度愈發自然親近,言語間的試探也多了幾分底氣。
而在無人可見的陰影深處,十三背靠着冰冷的帳壁,緊緊閉上雙眼,指節因用力而攥得發白。
聽着帳內傳來的、顧祈垣那帶着笑意的低沉嗓音,以及陸莘悅偶爾響起的、清越平和的回應,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一聲聲“顧將軍”,聽在耳中,如同最鋒利的冰凌,反復刺穿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不是因爲這稱呼本身所代表的親近,而是因爲它所象征的、他永遠無法企及的距離。
顧祈垣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側,與她平起平坐,他的名字可以被她坦然喚出,他的存在可以被所有人知曉。
而他呢?
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代號,一個永遠只能藏在黑暗裏,連被她正視的資格都需要拼盡全力去證明的……死士。
憑什麼?
滔天的嫉恨如同岩漿,在他血管裏奔涌灼燒,幾乎要將他理智的堤壩徹底沖垮。
他多想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將那個礙眼的男人撕碎,讓那雙只會落在別人身上的眼睛,永遠只映出他一個人的身影。
可是……
他不能。
他甚至連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資格都沒有。
他是皇室培養的利刃,是潛藏在暗處的毒蛇,是永遠上不得台面的、肮髒的存在。
他連像顧祈垣那樣,理所當然地接受她一聲呼喚,都是一種奢望。
這種認知帶來的絕望,遠比單純的嫉妒更深,更沉,幾乎要將他拖入無底深淵。
他就像一只被囚禁在永夜中的困獸,眼睜睜看着光明的世界近在咫尺,卻隔着無法逾越的柵欄。
那柵欄,是他卑賤的出身,是他無法擺脫的身份,是他注定只能仰望、永遠無法並肩的命運。
主人沒有斥責顧祈垣的靠近,甚至……默認了他的親昵。
是因爲顧祈垣的身份嗎?
是因爲他能夠給她帶來權勢、地位和光明正大的庇護嗎?
那他呢?
他除了這條命,除了這身見不得光的手段,還能給她什麼?
殺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瘋狂滋長。
卻又在想到她可能露出的、冷漠或厭惡的神情時,被強行按捺下去。
他不能……不能再惹她生氣了。
他唯一擁有的,或許只剩下這微不足道的“忠心”,和這具她或許偶爾會需要的軀殼。
十三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帳壁上,身體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像一頭被拔去利齒、折斷爪牙的野獸,在無人得見的陰影裏,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哀鳴。
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溢出緊閉的眼角,迅速被粗糙的帳布吸收,不留一絲痕跡。
他連哭泣,都必須如此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