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秋夜,帶着北方特有的幹爽與涼意。
與古林寺那浸潤在山水月色中的清輝不同,這裏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枝葉,灑在一處靜謐雅致的別宅院落裏,少了幾分空靈,多了幾分都市深處的寧謐。
沈知微獨自坐在院中的藤編椅上,身前的白色小圓桌上,竟罕見地放着一杯紅酒。
暗紅色的液體在月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澤。
她並未多飲,只是偶爾端起,輕輕晃動,目光悠遠地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看到那座古刹,看到那個讓她魂牽夢縈又無可奈何的兒子。
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蔣聽南處理完公務,回到了家。
他脫下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走到院中,一眼便看到妻子對月獨酌的情景,不由得微微訝異。
他走近,聲音溫和帶着關切:“知微,怎麼今年中秋還喝上酒了?是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他了解妻子,自從兒子清修後,每個團圓節日對她而言都是煎熬,鮮少有如此……看似放鬆,甚至眉宇間帶着一絲隱約期盼的時刻。
沈知微聞聲回頭,看到丈夫,一直微蹙的眉心不自覺地舒展開來,唇角揚起一個清淺卻真實的笑容:“回來了?”
蔣聽南走到她身邊,彎腰自然地摟住她的肩膀,在她光潔的額間落下輕柔的一吻,目光落在她手邊的酒杯上。
再次問道:“什麼事?跟我分享一下。”
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帶着歷經世事的沉穩,是妻子多年來最堅實的依靠。
沈知微放下酒杯,轉過身,雙手握住丈夫的手,眼中閃爍着這十年來都罕見的光彩,那是一種混合着激動、希望和小心翼翼的情緒。
“聽南,我前幾天……又去了一趟古林寺。”
蔣聽南目光一凝,沒有打斷,只是靜靜地聽着,握着妻子的手微微收緊,給予她無聲的支持。
“我見到時序了,” 沈知微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悲傷,而是興奮。
“而且,我看到他……他對一個女孩,眉眼鬆動了!”
“哦?” 蔣聽南沉穩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訝異和重視。
“真的嗎?你看仔細了?” 不是他懷疑妻子,而是這消息實在太過驚人。
十年了,他們想盡辦法,軟的硬的都試過,那個兒子就像一塊被徹底冰封的玄鐵,任何溫情、勸說、甚至家族的壓力,都無法讓他那冷硬的神情有絲毫融化。
“千真萬確!” 沈知微用力點頭,仿佛要說服丈夫,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就在藏經閣的回廊上,那個女孩端着一碟糕點跑去找他,舉到他面前讓他嚐。他……他非但沒有像對待其他人那樣直接拒絕或視而不見,他竟然接了,還吃了!我離得遠,看不清他具體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氣,在那一刻……散了。”
她回想着那一幕,語氣愈發肯定,“十年了,聽南,我每次去,他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要麼在藏經閣,要麼在禪房,身邊除了經書就是佛像,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活氣。可這次,不一樣,我真的感覺他……好像溫暖了一點。”
她說着,將頭輕輕靠在丈夫寬厚的肩膀上,聲音裏帶着哽咽,更多的卻是希望:“你說,這會不會就是之前我們求的那支籤,那位老師傅說的‘轉機’?籤文上說‘雲開月現,終有分明’,是不是就應在這裏?”
蔣聽南摟緊妻子,心中也是波瀾起伏。
他比妻子更冷靜,也更清楚兒子當年經歷的打擊有多麼沉重,那幾乎是摧毀性的。
能讓那樣心高氣傲、又遭受重創的兒子產生一絲變化,哪怕只是極其微小的鬆動,也足以讓他們這對父母看到一線曙光。
“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蔣聽南沉聲道,輕輕拍着妻子的背。
“那女孩子……叫什麼?是哪裏的?情況清楚嗎?” 身爲父親,也身爲蔣家的掌舵人,他需要了解更多。
沈知微直起身,從旁邊拿起一個平板電腦,熟練地點開幾份資料:“我讓人稍微了解了一下。女孩叫沈十安,京州師範大學剛畢業,學的是漢語言文學。說是身體不太好,有些頑固的頭痛,查不出原因,家裏人就送她去古林寺靜養,順便做做義工。父母都是企業高管,家世清白。”
她語氣更加篤定,“我感覺,時序對這個女孩,真的不一樣。那女孩跟我說話時,還抱怨時序嫌她聒噪,逼她打坐修心,她說她每次都偷偷睡覺……聽南,你想想時序以前的脾氣,師尊說他最容不下修行懈怠,可他對這女孩,分明是……縱容了。”
蔣聽南仔細看着資料上女孩幹淨清秀的照片,以及那簡單的履歷,沉吟片刻,緩緩道:“如果真如你所說……那希望這個女孩,能是我們蔣家的福星,是拉時序走出泥潭的那根繩子。”
他嘆了口氣,目光深遠,“有機會,我也想去親眼看看。”
沈知微用力點頭,眼中充滿了期盼。
夫妻二人一時無言,同時望向天空中那輪象征着團圓的明月。
清冷的月輝,仿佛有魔力一般,瞬間將他們拉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將一切美好擊得粉碎的秋天。
那時,他們的兒子蔣時序,是京中何等耀眼的存在,京中人人稱他蔣公子。
家世顯赫,自身更是優秀得無可挑剔。
名校學成歸來,沒有依靠家族,憑自己和好友林風,便在資本市場闖出一片天地,創辦的投資公司風生水起,被譽爲京圈新貴,前途似錦,光芒萬丈。
而他與秦家千金秦言的婚事,更是被所有人看作是門當戶對、強強聯合的美滿姻緣。
秦言是他從小認識的女孩,漂亮、優雅,家世相當,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兩家都沉浸在喜悅中,訂婚宴的請柬都已發出,盛大儀式就在次日。
可誰能想到,就在訂婚宴的前一天晚上,秦言留下了一封信,不告而別。
信中說,她真正愛的是和蔣時序一起長大、情同兄弟的發小——林風。
他們兩人,早已互生情愫,她不要訂婚,她要選擇林風,於是二人私奔。
商業上的背叛或許還能承受,但來自最信任的未婚妻和情同手足的發小的雙重背叛,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蔣時序的心髒。
這背叛來的突然,沒有任何征兆。
一夜之間,他從雲端跌落,成了整個京圈的笑柄。
所謂的愛情,所謂的兄弟情義,在巨大的現實和隱秘的情感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蔣時序被未婚妻和兄弟拋棄背叛,成了京圈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們眼睜睜看着曾經驕傲自信、光芒奪目的兒子,如何在一夕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如何將自己徹底封閉,如何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最終,他放棄了蒸蒸日上的事業,拒絕了所有關心和勸說,以一種決絕到令人心痛的姿態,遠走藏區,最終隱匿於江南的古林寺中,帶發修行,與青燈古佛爲伴。
外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沈知微至今想起,心口仍會一陣陣抽痛。
她怎麼都不敢相信,也無法接受。
她那個從小理智冷靜、似乎對感情並不那麼熾熱的兒子,骨子裏,竟然藏着如此深刻而執拗的情愫。
一場背叛,竟能讓他放棄紅塵中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們這對父母,包括蔣家偌大的家業和未來。
十年了,這成了她和蔣聽南心中最深、最無法愈合的傷口。
每逢佳節,看着別家團圓熱鬧,他們只能在這空曠的宅院裏,守着這份無言的痛楚。
而今晚,這杯中搖曳的紅酒,這南方古刹傳來的細微消息,如同死水中投入的一顆石子,終於激起了不一樣的漣漪。
那個叫沈十安的女孩,像一道意外照進冰封世界的陽光,或許,真的能帶來不一樣的改變?
蔣聽南將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攬住妻子的肩膀,目光恢復了官場沉浮中歷練出的果決:“既然看到了轉機,我們就不能再坐等。時序的心結太深,或許……真的需要一把完全不同的鑰匙。”
沈知微依偎在丈夫懷裏,望着南方那片被月光籠罩的天空,輕輕點了點頭,眼中重新燃起了十年未曾有過的、名爲希望的光芒。
這一次,無論多麼微弱,她也要緊緊抓住。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京市這處別宅的院落裏。
沈知微靠在丈夫蔣聽南溫暖的懷中,方才因回憶起往事而激蕩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帶着山間清露般的微涼,輕聲道:“聽南,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時序到底對那女孩是什麼心思,只是看着有些不同。我們……先看看,不能急,萬一嚇着他,或者……嚇着那女孩,反而不好。”
蔣聽南低頭看着妻子眼角未幹的淚痕,心中酸楚與憐惜交織,他收緊手臂,沉穩地點頭:“你說得對,夫人。是我心急了。十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時半刻。總要弄清楚時序自己是怎麼想的。”
他贊同妻子的觀點,那件事之後,兒子變得像一頭極度敏感易驚的孤狼,任何過於急切的外力,都可能將他推得更遠。
沈知微得到丈夫的支持,心裏稍安,將頭更深地埋進他懷裏,仿佛要從這相濡以沫的溫暖中汲取力量。
她年輕時身體底子薄,懷胎十月已是艱辛,生產時更是九死一生,最終也只得了時序這一個孩子。
自此,她幾乎將全部的心血與期望都傾注在了兒子身上。
而時序,也從未辜負過這份沉甸甸的期望。
他從小便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從未讓人操心過,獎狀證書摞起來比人都高。
十九歲便以優異的成績被世界頂尖學府錄取,獨自遠渡重洋。
四年後學成歸來,他拒絕了家族的安排,帶着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與幾發小林風一頭扎進商海。
二十四歲創辦自己的投資公司,二十五歲時,公司已然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站穩腳跟,成績斐然,成爲京圈中令人矚目的新貴。
事業有成,接下來自然是成家立業。
與秦家的聯姻,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水到渠成。
秦言那孩子,是他們看着長大的,漂亮、得體,兩家又是世交。
蔣聽南心裏清楚,兒子對愛情這東西,似乎並不像他對事業那般有着熾熱的執着。
他曾與兒子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時序當時的語氣很平靜,他說:“婚姻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秦言知根知底,兩家也合適,她願意,我便沒什麼不可。”
他那時一心沉迷於構建他的商業版圖,對感情之事,抱着一種近乎理性的務實態度。
所以,當雙方家長提起,他略一思索,便點了頭。
可誰能料到,那一場看似圓滿的訂婚宴,會成爲摧毀一切的開端。
沈知微後來想,讓她兒子最終心灰意冷、決絕遠走的,或許並不僅僅是未婚妻的背叛本身。
時序後來雖從未與他們說,但蔣聽南通過一些零星的渠道和作爲父親對兒子的了解,大致拼湊出了兒子心中的死結——
他或許能理解感情的不由自主,秦言若真與林風兩情相悅,大可以早些坦白。
爲什麼偏偏要等到訂婚宴的前夜,用一封信件,讓他和他的家族瞬間淪爲整個京圈茶餘飯後的笑柄?
那份羞辱感,對於從小驕傲到大的時序來說,是致命的。
更讓他寒徹骨髓的,是“人心”。
林風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一起闖禍,一起打球,一起創業初期擠在狹小的辦公室裏吃泡面,那是他視爲兄弟的人。
平日裏把酒言歡,稱兄道弟,爲何會在最關鍵的時刻,聯手給予他如此致命的一擊?
這讓他如何去相信往日的情誼?
如何去分辨身邊的人,哪一張是真心,哪一張是假面?
商業的挫折打不垮他,但這種對人格的羞辱和對信任根基的徹底摧毀,將他一直賴以生存的理性世界擊得粉碎。
蔣聽南想到這裏,沉重地閉上了眼睛,一股深切的懊悔涌上心頭。
當時,兒子提出要離開京市,出去走走散心時,他看着兒子那雙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無盡疲憊和空洞的眼睛,竟沒有強行阻攔。
他只以爲兒子是需要時間和空間去舔舐傷口,想着等他冷靜下來,想通了,自然會回來。
畢竟,蔣家和父母,還有他一手創辦的公司,都在這裏。
他哪裏能想到,這一走,竟像是斷線的風箏。
兒子沒有去任何他們熟知的地方,而是直接上了高原,進了藏區,最後竟……入了佛門,一待就是十年,一去不返。
“早知道……早知道他一走就再不回頭,我當時說什麼也不會讓他離開……” 蔣聽南的聲音沙啞,帶着難以掩飾的痛悔和自責,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妻子。
“是我對不起你,知微,沒能把兒子留住……”
這十年,他看着妻子因爲思念兒子而日漸憔悴,看着她在無數個夜晚暗自垂淚,這份愧疚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沈知微感受到丈夫身體的微顫和話語中的沉重。
她抬起頭,伸手輕輕撫平他緊蹙的眉頭,眼中雖有淚光,卻帶着理解與寬容:“不怪你,聽南。當時那種情況,誰又能料到他會走上這條路?我們都以爲……他只是需要時間。”
她語氣帶着一絲哽咽,卻又異常堅定,“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看到了一絲光。無論時序是因爲什麼對那女孩不同,這都是十年來唯一的變數。我們……我們耐心些,再等等,再看看。”
夫妻二人相擁無言,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融合在一起。
十年的等待與傷痛,讓他們學會了謹慎,也磨礪了耐心。
那顆名叫“沈十安”的種子,已經悄然播下,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守護這株嫩芽,等待它或許能穿透冰封土層的那一天。
對於蔣時序而言,他需要的或許從來不是強勢的拉拽,而是一縷能真正照進他心底,融化堅冰的、不帶任何目的的溫暖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