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山間鍾聲與嫋嫋香火中,如溪水般靜靜流淌。
秋日午後,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後山的小徑上灑下細碎的光斑。
沈十安正蹲在地上,專注地撿拾着從高大的無患子樹上掉落下來的黃色果實,一顆顆圓潤飽滿,在她隨身攜帶的小布兜裏漸漸堆起。
一個青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停在了她身旁,投下淡淡的影子。
十安察覺到光線變化,抬起頭,逆着光,看清了來人是蔣時序。
“你在幹嘛?”他依舊是那副平淡無波的語調,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些黃色的果子上。
十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獻寶似的舉起小布兜,臉上帶着點小得意:“我在撿無患子啊!我看寺裏的師父們都有手串,靜音師父說他那裏有打磨的工具,他說無患子的果實可以做手串,所以我也要給自己做一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這件“手工活”的期待。
蔣時序的視線從她興奮的小臉移到那些黃色的無患子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語氣裏帶着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嫌棄?
“這個果子做出來,黑色的手串,好看嗎?”
“啊?”十安一愣,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無患子,老實回答,“可是……我找不到別的顏色果子啊。”
她倒是沒想過顏色好不好看的問題,只覺得能自己做一串,便很有趣。
蔣時序沉默地看了她幾秒,那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隨即,他轉身,只丟下兩個字:“跟我來。”
“幹嘛去?”十安疑惑,但他已經邁步走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迅速將撿好的無患子倒在路邊草叢裏(心想先放在這),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沒有帶她去藏經閣,而是來到了他平日用於接待訪客、處理寺務的一間僻靜禪房(接待室)。
室內陳設極其簡單,一桌,一椅,一榻,以及靠牆的一個多層書架。
蔣時序走到書架前,從最高一層取下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深色木盒。
他打開盒蓋,裏面並非經書,而是鋪着一層柔軟的深色絨布,上面靜靜躺着一堆灰色的果子,顆顆圓潤,大小均勻,散發着一種歲月的光澤,其中有一顆是打磨過的白玉色。
做手串前,她了解過,這是菩提籽。
“這是白玉菩提籽,”蔣時序將盒子遞到她面前,聲音依舊平淡,“一共三十三顆,你拿去做手串。”
十安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難以置信地看着那一盒菩提籽,又抬頭看看蔣時序,驚喜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真……真的嗎?住持,真的給我?”
蔣時序微微頷首。
十安小心翼翼地接過木盒,像是捧着什麼絕世珍寶,指尖都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她看着盒中那三十三顆仿佛蘊含着月光的菩提籽,心裏被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喜悅填滿。
“只有三十三顆,”蔣時序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告誡的意味。
“你好好做,做壞了,就沒了。”
“嗯!嗯!我一定小心!謝謝住持!謝謝住持!”
十安連連點頭,抱着盒子,對着蔣時序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像只快樂的小鳥,轉身就沖出了禪房。
她抱着木盒,在寺院的回廊上飛奔,裙袂飛揚,恨不得立刻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得了怎樣的寶貝。
她一路跑向庫房,氣喘籲籲地找到正在清點物資的靜音師父。
“靜音師父!靜音師父!你快教我打磨手串!”她激動地喊道。
靜音師父抬起頭,看着她紅撲撲的臉蛋和亮得驚人的眼睛,笑道:“怎麼?無患子都清洗好了?這麼着急。”
“不要了!不要無患子了!”十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雙手將那個深色木盒奉上,聲音裏滿是雀躍。
“你看!這是住持給我的菩提子!白玉色的!”
靜音師父訝異地接過盒子,打開一看,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異。
他拿起一顆菩提籽在指尖摩挲,質地堅實,色澤溫潤,是上好的料子。
他抬頭看着十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住持對你,真不錯。”
十安用力點頭,分享着這份喜悅:“是的!他說黑色的無患子做手串不好看。”
靜音師父將盒子還給她,頷首道:“住持說得是,女士家戴黑色的手串,確實不如這白玉菩提雅致。來吧,我教你如何打磨。”
接下來的時間,靜音師父教得認真,十安學得更是十二分的用心。
如何打孔,如何用不同目數的砂紙一步步打磨拋光……每一個步驟,她都聽得目不轉睛,生怕漏掉一個字。
初步學會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借走了整套工具,連晚飯都顧不上去齋堂吃,一頭扎進了自己的小廂房。
此後的三天,十安幾乎足不出戶。
房間裏時常傳來細微的砂紙摩擦聲。
她廢寢忘食,對着燈光仔細檢查每一顆菩提籽的圓潤度,手指因爲長時間打磨而有些發紅破皮,她也毫不在意。
她沉浸在創造的專注與快樂裏,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浪費任何一顆,一定要做出最漂亮的手串。
三天後,當她再次走出房門時,手腕上多了一串潔白瑩潤的白玉菩提手串。
珠子顆顆打磨得光滑勻稱,泛着柔和的光澤。
最特別的是,其中一顆珠子被她別出心裁地打磨成了鏤空的圓環,套在整串手串裏,圓環下面綴着一個同色系絲線編織的、精巧的蓮花小穗子,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曳,平添了幾分靈動與雅致。
她先是興奮地跑去給靜音師父看,得到連連誇贊後,又像一陣風似的跑向了藏經閣。
“住持!住持你看!”她沖進藏經閣,氣喘籲籲地舉起手腕,將那串白玉菩提手串展示給正在看書的蔣時序看。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成就感和期待,“你給我的菩提籽,一顆都沒有浪費!好看吧?”
蔣時序從經卷中抬眸,目光在她手腕上那串潔白的手串上停留了片刻。
那手串確實做得精巧,尤其是那顆鏤空綴着蓮花穗子的圓環,可見是花了極大心思的。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
然後,他復又低下頭,看着書卷,語氣平淡地加了一句:“希望你能打坐時好好誦經,不枉這菩提籽。”
滿腔的興奮像是被輕輕戳了一下的小氣球,十安的小嘴立刻嘟了起來,剛才的飛揚神采也收斂了些,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心想,這人真是,誇一句會怎麼樣嘛。
不過這點小鬱悶很快就被展示成果的喜悅沖散。
她戴着新手串,又歡天喜地地去找其他相熟的師兄們炫耀去了。
從一位師兄那裏出來,十安還沉浸在自己這件完美藝術品的得意中,忍不住坐在藏經閣院中的石階上,舉起手腕,對着陽光細細欣賞白玉菩提溫潤的光澤,以及那顆獨一無二的鏤空銜接着的蓮花墜子。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十安小師父?”
十安聞聲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衣着素雅、氣質雍容的婦人正含笑看着她,竟是沈知微。
“沈姨?”十安有些意外,隨即站起身,臉上露出笑容。
“真是緣分,又在這裏遇見您了,您是來找住持的吧?他今天就在藏經閣。”
沈知微走上前,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她:“是啊,看來我們很有緣。你這是……在欣賞什麼呢?”
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十安手腕那串明顯是新的手串上。
十安一聽,立刻忘了剛才那點小插曲,獻寶似的將手腕伸到沈知微面前,笑容燦爛:“沈姨你看!這是我自己做的菩提手串,好看吧?”
沈知微仔細看去,那串白玉菩提質地極佳,打磨得光滑圓潤,尤其是那顆鏤空蓮花穗子的設計,別致又充滿禪意,足見制作者的用心與靈巧。
她由衷贊道:“真好看!沒想到十安你的手這麼巧,這串子做得真雅致。而且這菩提籽看着質地也好。”
十安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忍不住分享道:“這個菩提籽是住持給我的!我本來是打算用無患子做手串,他說無患子做手串不好看。”
她頓了頓,像是分享一個小秘密般,壓低了一點聲音,“沈姨,我感覺住持最近心情好像挺好的。”
沈知微心中一動,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是順着她的話,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問道:“哦?住持還送你菩提籽?”
“嗯!”十安用力點頭,臉上是純然的開心。
“十安真是有福氣。”沈知微笑了笑,從隨身的提包裏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給十安。
“這是沈姨特意給你帶的點心,從京市帶來的,想着你背井離鄉在這裏靜養,給你解解饞。”
“真的嗎?給我的?”十安又驚又喜,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禮盒,感受到那份來自長輩的關懷,心裏暖融融的。
她一時激動,上前輕輕擁抱了一下沈知微,“謝謝沈姨!您真好!”
沈知微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孩子氣的擁抱弄得一怔,隨即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
她輕輕拍了拍十安的背:“你喜歡就好。快去吧,不耽誤你忙。”
十安抱着點心盒子,再次道謝,這才歡快地跑開了。
看着那抹活潑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後,沈知微臉上的笑容漸漸沉澱爲一種復雜的、帶着期盼的深思。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轉身,步履沉穩地走上了藏經閣的二樓。
閣內,蔣時序依舊坐在老位置上,仿佛從未移動過。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母親,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片化不開的沉靜與疏離。
沈知微在他對面坐下,看着兒子清瘦冷峻的側臉,心中酸楚,靜靜地坐着,看了一會兒子。
然後還是強撐着笑容,試圖用家常話打開缺口:“時序,你爸爸……還有幾年快退了。家裏就你一個孩子,偌大的家……你,真的不打算回來嗎?”
蔣時序的目光依舊在手中的經卷上,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重復一句說了千百遍的話:“施主,請回吧。”
短短五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沈知微的心口。
她眼眶瞬間就紅了,所有的努力和期待在這一刻又一次成了徒勞。
她看着兒子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她知道,再說下去也是無益。每次來都是這樣。
她緩緩站起身,最後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那眼神裏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愛與痛。
就在她轉身,準備帶着滿心失望離開時——
身後,那個低沉平靜的聲音,卻意外地再次響起,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探究的意味:
“你認識十安?”
沈知微的腳步猛地頓住,背對着兒子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
她的心髒因這突如其來的主動詢問而狂跳起來。
她努力壓下幾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臉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平靜,回答道:
“是的。上次來,她請我吃了寺裏的糕點,小姑娘很可愛,也很熱心。所以這次來,就順手給她帶了點京市的點心,她很喜歡。”
她頓了頓,反問道,“是……有什麼問題嗎?”
蔣時序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沒事,問問。”
“哦,那就好。”沈知微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藏經閣。
直到走下樓梯,徹底離開了兒子的視線範圍,沈知微才終於忍不住,雙手緊緊交握成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十年了!這是十年來,兒子第一次主動開口詢問與她、雖然與這個家無關的人和事!
他甚至沒有問點心的來歷,沒有問她們如何相識,他問的是——“你認識十安?”
這就足夠了!
她就知道,那個叫沈十安的女孩,是特殊的!
她就是那縷能穿透冰層、照進兒子沉寂世界的微光!
沈知微抬頭望着古林寺湛藍的天空,眼中閃爍着淚光,這一次,卻是喜悅與希望的淚水。
她看到了方向,看到了那漫長隧道盡頭,或許真的存在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