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熹,晨鍾依舊。
沈十安揉着惺忪睡眼,完成了早課。
不知怎的,或許是因爲習慣了每日緊隨其後的“修心”功課,她今日竟沒有像往常那樣,早課一結束就迫不及待地溜去齋堂,而是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踱去吃飯。
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飯,她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朝着大雄寶殿走去。
清晨的寒氣還未完全散去,她呼出的氣凝成小小的白霧。
大殿門敞開着,裏面空闊安靜,只有長明燈的微弱光芒和佛前嫋嫋的香煙。
她走進去,目光習慣性地掃向佛前那片熟悉的區域——蔣時序通常會在那裏等她,或是已經端坐,或是負手而立。
今天,那裏空無一人。
十安愣了一下,心想:他可能被什麼事耽擱了?
或者在藏經閣處理事務還沒過來?
又或者……今天他想讓她自己先開始?
她像往常一樣,在那個屬於自己的蒲團上盤腿坐下,雙手放於膝上,調整呼吸,試圖進入狀態。
可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起來,捕捉着殿外的每一點聲響——腳步聲、風聲、甚至遠處僧寮隱約的說話聲。
每一個細微的動靜,都讓她心頭一跳,以爲是那個沉穩的腳步聲臨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殿內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陽光逐漸升高,透過殿門,在地面上移動着光影。
往日裏,兩個小時的打坐,在她各種小動作和內心活動中,似乎過得也沒那麼慢。
可今天,僅僅過去不到半個時辰,她卻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身旁那個本該存在的、帶着無形威壓和淡淡檀香的身影,缺席得如此明顯。
他怎麼還沒來?是忘了?還是……今天不來了?
正當她心神不寧,忍不住頻頻望向殿門時,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是慧明師父,手裏拿着些清潔用具,似是來例行灑掃。
“慧明師父!”十安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出聲,也顧不得打坐的規矩了。
“您來的時候,有看見住持嗎?”
慧明師父看到她,雙手合十,面帶和善的微笑:“阿彌陀佛,十安施主。住持他不在寺裏,今日一早就外出了。”
“什麼?”十安以爲自己聽錯了,猛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
“外出了?去哪了?”
“說是去藏區參加一個重要的佛學交流會。”慧明師父解釋道,語氣平常,仿佛這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務。
“住持偶爾也需要外出交流學習,這是常有的事。”
藏區?佛學交流會?十安的腦子嗡嗡作響。
他怎麼……突然就走了?前幾天還好好的,他還喝了菇子湯,吃了炒筍,一切如常,怎麼今天一早,人就沒了蹤影?
“他……他沒跟我說啊。”十安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帶着明顯的失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她以爲,他們之間……至少應該知會一聲吧?畢竟她每天都要跟着他“修心”的。
慧明師父似乎也有些意外:“住持沒跟你說嗎?我還以爲……”
他頓了頓,看着十安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寬慰道,“許是走得匆忙,來不及一一告知。住持今日天不亮就啓程了。”
天不亮就走了……十安慢慢地、重新坐回了蒲團上,卻沒有再擺出打坐的姿勢,只是有些呆滯地坐在那裏,目光無焦點地望着大殿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棵棵站立的樹。
心裏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塊,空落落的,冷風直往裏灌。
他怎麼就走了呢?連聲招呼都不打?難道在他心裏,她這個每日來“修心”、時不時給他送吃送喝、還總闖禍需要他善後的人,就這麼無足輕重,連告知一聲的必要都沒有嗎?
“慧明師父,”她聲音悶悶的,帶着點鼻音,“住持……他哪天回來?”
慧明師父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不好說。這類交流學習,短則個把月,長的話,兩三個月也是有的。若是還有其他事務耽擱,半年也未可知。住持行蹤,素來隨緣而定。”
個把月……兩三個月……半年……
這幾個詞像冰雹一樣砸在十安心上。
半年……如果真要半年,那等她在這裏一年的清修期滿,就該是七月了。
到時候,她就要離開古林寺,回京市去了。
那豈不是……可能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這個認知讓她的心猛地一揪,比剛才知道他走了還要難受。
“半年……那麼久啊……”她喃喃道,語氣裏的失落幾乎要溢出來。
“要是半年的話,我……我就該走了。可能……就見不到他了。”
慧明師父看着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心中了然,這小姑娘對住持,似乎有着不一般的依賴和親近。
他嘆了口氣,合十道:“阿彌陀佛。十安施主不必過於掛懷。人生聚散,皆是緣法。若有緣,將來總是會再見的。”
有緣……總會再見。十安機械地點了點頭。
道理她都懂,可是心裏那股悶悶的、酸酸澀澀的感覺,卻怎麼也無法被這佛家的緣法之說輕易撫平。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個總是沉默寡言、卻會在關鍵時刻出現、縱容她小任性、給她帶來莫名安心感的人,已經不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了。
而且,可能在她離開之前,都不會回來了。
慧明師父見她不再說話,便自去忙他的了。
大殿裏又只剩下十安一個人。
她坐在蒲團上,沒有立刻離開。
目光掃過空蕩蕩的佛前,掃過蔣時序常坐的那個位置,掃過殿外被風刮得光禿禿的庭院。
往日裏覺得有些難熬的兩個小時打坐,此刻卻成了她唯一還能與他產生一點點微弱聯系的事情——這是他給她定下的“功課”。
接下來的日子裏,十安的生活似乎一切照舊。
早起,早課,吃飯,灑掃,去後山或菜園幫忙。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她依舊每天上午去大雄寶殿“打坐”。
即使蔣時序不在,她也雷打不動地坐在那個蒲團上,閉上眼,努力回想他誦經時低沉平穩的語調,回想他靜坐時挺拔如鬆的背影。
奇怪的是,以前總想着偷懶睡覺的她,現在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心是靜了不少,卻靜得有些……空茫。
兩個小時的時光,在絕對的寂靜中,變得格外漫長而清晰。
她不再需要偷偷睜眼觀察他,也不再需要費心僞裝,只是單純地坐在那裏,與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爲伴。
這習慣,竟真的被他養成了,哪怕他人已不在。
灑掃藏經閣的活計,她也依舊認真完成。
只是每次踏入那熟悉的、彌漫着陳舊書卷氣息的閣樓,她的目光總會第一時間投向那張寬大的梨木桌案。
案頭,她送的那罐茶葉罐還靜靜地立在那裏,旁邊是那個盛過杏幹的空碟子(她已經洗幹淨放回去了)。
一切都保持着他離開時的樣子,仿佛他只是暫時走開,隨時會回來坐下,重新拿起經卷。
十安會仔仔細細地擦拭桌面,拂去那幾乎不存在的灰塵,動作輕緩,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打掃完畢,她有時不會立刻離開,而是會走到窗邊,在他常站的位置停留片刻,望向窗外——那裏能看到後山的茶園,看到蜿蜒的山路,看到更遠處蒼茫的群山。
他在看什麼呢?現在,他又在遙遠的藏區,看着怎樣的景色?
更多的時候,她會像現在這樣,直接走到書桌旁,拉過那張他坐過的、硬實的木椅(她不敢真的坐上他的位置),然後整個人趴伏在冰涼的桌面上,側着臉,望着窗外發呆。
蔣時序不在,古林寺好像還是那個古林寺,晨鍾暮鼓,誦經聲聲。
可對十安來說,卻像是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變得有些不完整,有些……無聊。
山風依舊,花開照舊,吳姨和靜音師父他們依舊對她很好。
可少了那個能讓她時而敬畏、時而腹誹、時而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和分享的人,這一切的熱鬧與關懷,似乎都隔了一層。
她還是會笑,還是會幫忙做事,但心裏某個角落,總是空着一塊,時不時地,就會漫上一股淡淡的、無法排遣的失落。
她有時會拿起手機,翻到和沈姨的聊天界面,輸入框裏的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她想問問沈姨,知不知道蔣時序去藏區的事?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可想到蔣時序連自己都沒告訴,或許也不想讓家人過多操心,她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日子就這樣在平靜的失落中,一天天滑過。
藏經閣的窗戶成了十安最常呆的地方,她趴在蔣時序的書桌旁,看日升月落,看雲卷雲舒,看山色由春日的枝芽漸漸染上夏日的鬱鬱蔥蔥。
心裏那份空落落的感覺,並沒有隨時間消散,反而因爲習慣了他的缺席而變得更加清晰。
她開始真切地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對她而言,早已不僅僅是“住持”那麼簡單。
而他,此刻在遙遠的雪域高原,是否真的能如他所願,凍結所有柔軟的牽絆,找回那份絕對的冰冷與平靜?十安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在這江南的古刹裏,第一次體會到了名爲“思念”的、淡淡而持久的惆悵。
轉眼五月,江南的梅雨季節尚未正式登場,但空氣裏已滿是潤澤的水汽,草木瘋長,綠意濃得化不開。
蔣時序離開古林寺,已近兩月。
再有不足兩月的光景,待七月流火,沈十安爲期一年的清修便告結束,該離開這座浸潤了她身心、留下無數印記的古刹,返回京市了。
歸期在望,未來便從模糊的遠景拉成了近在眼前的現實。
母親林溪月的電話裏,除了不變的叮嚀,開始多了關於“以後”的探問。
“十安,最近身體感覺怎麼樣?山裏潮氣起來了,自己當心些。”例行問候後,林溪月話鋒自然一轉。
“算算日子,你七月就該回來了。回來後有什麼打算?關於工作……心裏有沒有個大致方向?”
工作。這個詞讓對着手機有些走神的十安怔了怔。
山寺生活簡單純粹,每日晨鍾暮鼓,灑掃勞作,心思都放在了“此刻”與“此處”,幾乎忘記了都市裏還有“職業生涯”這回事。
她握着手機,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藏經閣那扇熟悉的窗戶上,那裏是她每日花費最多時間的地方。
“嗯……媽媽,我還沒仔細想呢。”她老實回答,停頓片刻,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
“不過……我每天在寺裏打掃藏經閣,整理那些古籍經卷,雖然只是簡單的除塵歸類,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也很安靜。要不……我回去後,找個書店當管理員?大的書店裏也有很多書需要整理、上架、維護環境,我覺得……我應該能勝任。”
她越說越覺得這主意貼合實際,語氣裏帶上了點小小的篤定,“您看,我這一年,別的經驗不敢說,‘與書打交道’和‘保持環境整潔有序’,絕對算是有實戰經驗了吧?”
電話那頭的林溪月聽得忍俊不禁,又是憐愛又是無奈。
女兒能如此積極地將清修經歷與未來規劃聯系起來,心態是好的,只是這“藏經閣灑掃”與“現代書店管理”之間的鴻溝,未免被女兒想得簡單了些。
她放柔聲音:“傻丫頭,書店管理也有它的門道,不光是整理書那麼簡單。不過你有這個想法,願意從事跟書籍相關的工作,媽媽覺得挺好。不急,等你回來,我們慢慢看,慢慢選。你現在可以多觀察,多想想自己真正喜歡什麼、擅長什麼。”
掛了電話,十安並沒有被母親那句“不光是整理書那麼簡單”打擊到。
相反,她真的開始認真考慮起“書店管理員”這個可能性。
安靜的環境,浸潤在書香裏,與人打交道也多是關於書籍的簡單交流,聽起來確實比那些需要復雜人際和激烈競爭的職場更適合現在的她。
她甚至開始想象自己穿着舒適的棉布裙子,在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間輕盈穿梭,爲顧客尋找他們心儀讀物的畫面,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書脊和她的肩頭。
晚上臨睡前,她點開和沈知微的微信聊天框,分享了這個新鮮出爐的“職業構想”。
「沈姨,我跟我媽說,回去後想去書店當管理員!她覺得我把事情想簡單了,不過我倒覺得挺合適的,我在藏經閣天天跟書打交道呢!(俏皮)」
沈知微的回復很快,帶着一貫的溫柔笑意:「十安真是可愛!這個想法很樸實呀。不過沈姨覺得,我們十安這麼靈秀聰慧,只是做個普通的書店管理員,會不會有點委屈你的才華了?(擁抱)」
緊接着,似乎蔣聽南就在旁邊,沈知微又發來一條:「你蔣叔叔聽到了,他說如果真對圖書管理這類工作有興趣,不妨眼光放遠一點,可以考慮試着準備公務員考試,目標是市圖書館或者一些專業的文獻機構。那樣的平台更廣闊,也能接觸到更核心的業務,真正學以致用。」
沈知微跟着補充:「我覺得你蔣叔叔的建議挺中肯的。十安,你還年輕,可以多嚐試,多挑戰自己。不過不着急,慢慢來,想清楚了再決定。」
看着屏幕上沈姨和蔣叔叔一條條充滿關切與指引的信息,十安心裏像被暖流熨過。
他們從不嘲笑她天馬行空或略顯幼稚的想法,總是先給予溫暖的接納,再提供更有建設性的視角。
“考公”、“市圖書館”……這些詞匯對她來說有些陌生,卻也代表着更清晰、更穩定的路徑。
她默默地將這些建議存在心裏,像收集起幾顆可能指引前路的石子。
聊完未來的規劃,十安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對話框裏的光標閃爍,映着她有些猶豫的眼神。
近兩個月了,那個名字,那份惦念,像藏經閣窗櫺上攀爬的常春藤,無聲無息,卻堅韌生長。
她最終還是輕輕敲下:「沈姨……住持在藏區,一切都還好嗎?他……有跟你們聯系嗎?」
這條信息,像是投石問路,帶着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期盼與小心。
沈知微看着這行字,心中了然。十安這孩子,心思純淨,情緒都寫在臉上(哪怕是隔着屏幕的文字)。
這段時間以來,盡管十安盡量讓生活充實,言語間也努力顯得輕鬆,但沈知微何等敏銳,怎會聽不出那偶爾流露的、關於某個人的淡淡悵惘和牽掛?
十安思念時序,這份心意,或許連女孩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但已足夠真摯動人。
她回復:「時序不跟我們聯系,都是我們去尋他。他這次去,估計是重要的修行和交流,需要極度的專注和靜心,總會回來。」
回復完,沈知微沉思片刻,又打下一段話。
這話,既是對十安說的,也像是在梳理自己這段時間的觀察與判斷:
「十安,沈姨覺得,時序這次離開這麼久,一定有他的原因。這孩子……從小到大,性子倔,心裏裝的事重。他或許是……遇到了一些連自己都沒想明白的、新的困擾吧。」
沈知微沒有說得更直白,但她心裏明鏡似的。
兒子蔣時序,她懷胎十月生下,看着他從小小一團長成挺拔少年,見證過他意氣風發,也承受過他心如死灰後的決絕遠離。
她太了解他那副冷硬外殼下,曾經有多麼熱烈執著。
這次他突然前往藏區,歸期不定,所謂的“佛學交流”固然是緣由之一,但沈知微確信,更深層的原因,是十安。
是那個像小太陽一樣闖入古林寺,不知畏懼、不懂算計,用最直白的熱情和笨拙的關懷,一點點融化他周身寒氣的女孩。
讓他那冰凍了十年的心湖,出現了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不安的裂痕與波動。
他需要逃離,需要回到那最初磨練他、也能凍結一切柔軟的雪域高原,去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去確認那突如其來的暖意,究竟是危險的誘惑,還是……另一種救贖的可能。
他在迷茫。
沈知微幾乎能想象出兒子在高原凌厲的風雪中,獨自面對內心掙扎的模樣。
這份迷茫,對旁人或許是壞事,但對蔣時序而言,沈知微卻從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因爲迷茫,意味着原有的堅冰已然鬆動,意味着新的可能性正在滋生。
如果他真的心如枯井,波瀾不起,又何須遠遁千裏去尋求“冷靜”?
看着十安發來的、帶着小心翼翼牽掛的信息,沈知微心中那份期盼愈發堅定。
她覺得,一切正在悄然改變,正朝着一個或許曲折、但終將光明的方向蜿蜒前行。
兒子需要時間去消化、去確認;
十安也需要時間去沉澱、去成長。
而她,願意懷着最大的耐心與祝福,等待冰消雪融,等待迷霧散盡,等待兩顆經歷了各自洗禮的心,能夠看清彼此,找到真正通往彼此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