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月十六,年節的氣氛尚未完全散去,但汴京城的日常節奏已然恢復。文華齋開門營業,活字印刷的訂單開始增多,張掌櫃忙得腳不沾地。林牧的生活也重回備考的軌道,晨誦暮讀,午後蒙學,規律得近乎刻板。徐煥贈的那塊鋼胚鎮紙,穩穩地壓在他的書案一角,黝黑沉靜,偶爾在燈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提醒着他那個迥異於科舉文章的世界。

隨着縣試日期的臨近,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彌漫在汴京城衆多備考的學子之間。茶樓酒肆裏,談論時政的聲音少了,切磋經義、揣摩考題的議論多了起來。各種版本的“今歲縣試主考官偏好分析”、“近年命題趨勢”、“必讀範文匯編”開始在書坊間悄然流傳,價格不菲。

林牧沒有去追逐這些“秘籍”,周文淵所贈的《策論精要》已是最高明的指南。他按照冊子上的提示,重點溫習了《孟子》和《春秋》,因爲近三年縣試策論多從此二經出題。同時,他也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市井民情,不是刻意打聽,而是在蒙學課後與來接孩子的家長閒談,或是在幫張掌櫃整理新書時留意書中的時事評論。他知道,一篇出色的策論,除了經典的支撐,還需有對現實的洞察。

正月二十,趙鐵柱再次來到文華齋,取走了錢三公子訂制的五十部《幼學瓊林》注本。他沒有多停留,只是在付清尾款時,看似隨意地對張掌櫃提了一句:“北邊不太平,市面上流言多,掌櫃的和林先生都當心些,莫要聽信傳言,安心做自己的事。” 這話看似尋常提醒,但出自兵部的人之口,分量便不同了。

張掌櫃心領神會,晚間對林牧道:“看來北疆之事比想象的更麻煩。朝廷必有動作,只是如何動作,還在博弈。這段時間,咱們少議國事,尤其莫要與人爭論邊策戰和。”

林牧點頭應下,心中卻想,這或許正是自己策論可以着力的方向——不直接評判戰和,而是探討如何固本培元、增強國力以應萬變。他將這個思路記下,準備作爲策論練習的一個方向。

正月廿五,距離縣試只剩二十天。這天下午,林牧正在書房揣摩一篇以《孟子·公孫醜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破題的策論,試圖引申到邊關防守中民心、軍心、物資保障等“人和”要素,前堂夥計忽然來請,說有位老先生指名要見他。

來到前堂,林牧見到一位須發皆白、精神矍鑠的老者,穿着半舊的儒衫,手裏拄着一根竹杖,正站在書架前瀏覽。聽到腳步聲,老者轉過身,目光溫和而深邃地落在林牧身上。

“學生林牧,見過老先生。不知老先生召見,有何指教?” 林牧拱手行禮。

老者微微一笑,聲音蒼勁:“老朽姓韓,單名一個‘庸’字。前幾日聽坊間老友提及,文華齋有位少年蒙師,教導有方,更難得的是自身勤勉向學,志在科舉。老朽閒來無事,便來瞧瞧。”

韓庸?林牧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隨即想起,張掌櫃曾提過,汴京有位致仕的韓老翰林,學問淵博,性情淡泊,莫非便是此人?

“學生些許微末之技,不敢當老先生謬贊。” 林牧態度愈發恭敬。

韓庸擺擺手,走到那間臨時的蒙學教室門口,看了看裏面的小黑板和沙盤,點頭道:“法無定法,貴在得宜。你能因地制宜,以沙盤減幼童畏難之心,以口訣增其記憶之趣,這便是‘得宜’。蒙學乃文教之始,始正,則後路不偏。”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林牧臉上,“聽聞你備考縣試,可有疑難?”

這幾乎是在主動提出指點了!林牧心中驚喜,但想起周文淵和鄭懷安的告誡,又強自按捺,謹慎答道:“學生正在研讀《春秋》,於微言大義,常感力有不逮。”

“《春秋》筆削,一字褒貶。” 韓庸緩緩道,“然初學者往往陷於字句考據,或流於空泛大義。須知聖人作《春秋》,是爲亂臣賊子懼,更是爲後世立綱常、明得失。讀《春秋》,當知時、知勢、知人。時不同,勢不同,人之所爲與所得褒貶亦不同。譬如‘鄭伯克段於鄢’,若只論兄弟鬩牆,便失了深意。當思其時鄭國內憂外患之局,思莊公之隱忍與無奈,思‘克’之一字所蘊含的痛惜與決絕。”

這番見解,與周文淵冊子中“重實務、明得失”的觀點隱隱相合,但更側重於歷史情境的理解。林牧聽得入神,躬身道:“學生受教。”

韓庸似乎談興漸濃,又就《孟子》中幾處容易誤解的章句略作點撥,言語精辟,每每切中要害。末了,他似無意般問道:“你既讀《春秋》,當知‘居安思危’之義。如今北疆不靖,朝野議論紛紛。若以此爲題,你當如何破局?”

問題再次指向時政。林牧心中警鈴微作,但見韓庸神色坦然,目光清澈,不似刺探,更像是師長考校學生見識。他略一思索,答道:“學生淺見,‘居安思危’不僅在思邊患之危,更在思國力之基是否穩固。邊患如疥癬,可御可撫;國力若衰,則如膏肓之疾。故策當以固本爲先:勸農桑實倉廩,整軍備修武庫,明賞罰聚人心。本固則枝榮,縱有外患,亦有應對之資。若舍本逐末,空議戰和,恐無裨益。”

他沒有直接回答“如何應對北疆”,而是拔高到“固本”的層面,這既安全,也顯得更有格局。

韓庸聽罷,撫須沉吟片刻,眼中贊賞之色更濃:“不局於一隅,能見大體,很好。少年人有此見識,難得。”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紙頁泛黃的手抄冊子,遞給林牧,“這是老朽早年讀《春秋》的一些札記,或許於你有助。縣試在即,望你戒驕戒躁,沉着應考。”

林牧雙手接過,只覺得這冊子雖薄,卻重若千鈞。“學生何德何能,受老先生如此厚贈……”

“學問之道,薪火相傳罷了。” 韓庸笑了笑,不再多言,拄着竹杖緩步離去,背影消失在熙攘的街市中。

張掌櫃這才從櫃台後走出來,看着林牧手中的冊子,嘆道:“這位韓老翰林,致仕多年,深居簡出,等閒人求他一字而不可得。今日竟主動來見你,還贈以心得……林牧,你的機緣,真是令人驚嘆。”

林牧撫摸着冊子粗糙的封皮,心中並無多少得意,反而感到壓力又重了一分。周文淵、鄭懷安、徐煥、韓庸……這些人物交織成的網,將他托舉到一個更高的平台,也讓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平台之下的激流暗礁。這些饋贈與期許,都是需要他用實力和成績去償還的“債務”。

正月廿八,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悄然在汴京流傳開來:奉命前往北疆調查軍屯被襲案的欽差隊伍,在邊境附近遭遇小股馬賊襲擊,雖未造成重大傷亡,但儀仗受損,頗爲狼狽。更有傳言說,襲擊者並非普通馬賊,而是僞裝了的赤狄遊騎。朝廷震怒,主戰之聲一時高漲。

氣氛明顯緊張起來。街上的巡城兵丁多了,各城門的盤查也嚴格了些。文華齋裏,偶爾有客人低聲談論此事,語氣憂慮。張掌櫃叮囑所有夥計,不得參與議論。

林牧則注意到,來書坊購買或翻閱兵書、輿圖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些。但他謹記張掌櫃和周文淵的告誡,只做不知,將所有心神都投入到最後的沖刺中。他將徐煥的鋼胚、韓庸的札記、周文淵的精要,並排放在書案上,仿佛三座沉默的山峰,提醒着他前行的方向與重量。

二月初一,距離縣試僅剩三天。按照慣例,縣學會在考前最後幾日開放“考棚”供學子熟悉環境。林牧帶着考牌和文房,前往位於汴京縣學旁的考院。

考院占地頗廣,氣象森嚴。高牆環繞,門口有兵丁把守。前來熟悉考場的學子排成長隊,依次驗看考牌後方可入內。氣氛肅穆,無人喧譁。

進入院內,是一排排低矮的號舍,密密麻麻,如同蜂巢。每個號舍僅容一人,內有木板一塊充作桌案,矮凳一張,牆角有炭盆(但考試時未必有點燃的炭),此外別無他物。號舍之間以磚牆隔斷,前方敞開,但有柵欄,便於考官巡視。

林牧找到自己的“甲辰七十三號”舍,進去試坐了片刻。空間狹小,光線昏暗,若是陰雨天氣,恐怕更難熬。他試着研墨、鋪紙,模擬考試時的動作,感受桌椅的高低是否合宜。又抬頭觀察前方巡視通道的視野,心中默默規劃考試時如何擺放物品,如何應對內急等瑣事。

周圍陸續有其他學子進來,大多面色凝重,低聲與同伴交流。林牧聽到有人抱怨號舍太窄,有人擔心如廁問題,也有人在小聲猜測今年主考官的偏好。

“聽說了嗎?今年主考官可能是新任的汴京知縣楊大人,這位楊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嚴格,尤惡浮華文風。”

“未必,我聽說是府學的一位教授……”

“管他是誰,咱們只管把文章寫得花團錦簇……”

“花團錦簇?你沒聽說楊大人務實?我看得多引經據典,方顯功底……”

林牧默默聽着,並不參與。他知道主考官是誰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文章本身是否立得住。周文淵的冊子裏已分析過幾位可能主考的風格,他心中自有定見。

熟悉完考場出來,天色已近黃昏。剛走出考院大門不遠,斜刺裏忽然走過來一人,擋在林牧面前。來人二十多歲,衣着華貴,面容帶着幾分驕矜,身後跟着兩個小廝。

“你就是林牧?”來人上下打量着他,語氣不善。

林牧停步,拱手:“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是?”

“我姓李,李修文。”來人揚了揚下巴,“清溪縣李修遠,是我堂弟。”

李修遠?林牧想起來了,是當初在清溪縣學嘲諷他拿不出二兩銀子作保費的那個富家子。看來這位是他在汴京的親戚。

“原來是李兄,失敬。”林牧態度平和。

李修文哼了一聲:“聽說你也在備考今歲縣試?還找了國子監的鄭博士作保?倒是有些門路。” 他話鋒一轉,帶着譏諷,“不過,科舉憑的是真才實學,不是攀附了誰就能高中的。我堂弟修遠,家學淵源,苦讀多年,今歲志在必得。你一個……呵呵,還是莫要抱太大希望,免得到時落差太大,承受不起。”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和壓力了。林牧面色不變,淡淡道:“李兄說得是,科舉憑的是真才實學。學生才疏學淺,只知盡力而爲,至於結果,自有考官定奪,非你我可妄議。若無他事,學生告退。”

他不欲糾纏,側身欲走。李修文卻跨出一步,再次擋住,壓低聲音,語氣帶着威脅:“小子,別以爲有鄭懷安保你就萬事大吉。汴京城的水深得很,你最好識相點,離某些人遠些,安心考你的試。若是擋了不該擋的路,或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哼,就算有保人,也未必護得住你!”

這話裏的暗示已經相當明顯。林牧心中一沉,看來李家不僅知道鄭懷安作保,很可能還隱約察覺到他與周文淵或徐煥的接觸,甚至……可能與漕運案或錢三公子那邊有些關聯?

他抬起頭,直視李修文,眼神平靜無波:“學生聽不懂李兄在說什麼。學生只知道閉門讀書,準備應考。至於其他,學生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想知道。告辭。” 說罷,他不再理會李修文難看的臉色,徑直繞過他,大步離去。

走出很遠,仍能感到背後那道陰冷的目光。林牧深吸了一口初春傍晚微涼的空氣,將方才的遭遇壓在心底。威脅與壓力,也是這條路上必須面對的考驗。他握了握袖中的考牌,木質的棱角硌着掌心,帶來一絲真實的痛感。

二月初二,龍抬頭。林牧沒有出門,只在文華齋後院安靜地收拾考籃:筆墨紙硯務必齊備且順手,鎮紙(他選了另一塊普通的,徐煥所贈太過扎眼),水壺,少許耐飢的幹糧(張掌櫃特意準備的肉脯和面餅),一件厚實的舊披風以防考場寒涼。每一樣東西,他都反復檢查,擺放有序。

張掌櫃來看他,見他神色平靜,動作不疾不徐,贊許道:“沉穩就好。記住,進了考場,莫管他人快慢,按你自己的節奏來。經義題務求穩妥,策論題則要抓住要害,言之有物。你這些時日的準備,足夠了。”

傍晚,陳大福竟也來了,提着一包熱騰騰的茯苓糕。“明日就要進場了,吃這個,頂餓,寓意也好。”老乞丐看着林牧,渾濁的眼裏滿是殷切,“小子,別緊張。你比那些繡花枕頭強多了!好好考,考完福伯請你喝酒!”

林牧謝過,送走陳大福。夜色漸濃,他沒有再讀書,而是早早洗漱躺下,閉上眼睛,在腦中最後一次梳理可能遇到的題型、破題的角度、可用的典故,以及……那些可能隱藏在考題之外的、來自現實世界的幹擾與考驗。

窗外,汴京城漸漸安靜下來。但在這靜謐之下,有多少學子和他一樣輾轉難眠?又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注視着這場即將開始的、或許能改變許多人命運的考試?

二月初三,寅時正刻(凌晨4點),林牧準時醒來。窗外還是一片漆黑。他起身,用冷水洗了臉,仔細穿好那身漿洗得挺括的靛藍直裰,將頭發一絲不苟地束起。吃過張掌櫃準備的清淡早飯,檢查了一遍考籃,然後對着銅鏡,整了整衣冠。

鏡中的少年,眼神清亮,面容尚顯稚嫩,但眉宇間已有了超越年齡的沉靜。他知道,踏出這個門,他便要獨自面對這個時代給予他的第一次正式考驗。

張掌櫃、李師傅、楊文遠,甚至幾個相熟的夥計,都等在前堂,默默爲他送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用眼神傳遞着鼓勵。

林牧對衆人深深一揖,然後提起考籃,轉身,推開了文華齋的大門。

門外,天色微熹,寒風料峭。通往考院的街道上,已有不少手提考籃、形色匆匆的身影。林牧匯入這沉默的人流,向着那座森嚴的考院,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去。

縣試,開始了。

猜你喜歡

織夢逆旅逢生全文

《織夢逆旅逢生》是由作者“紫漪嵐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古風世情類型小說,紫漪紫嵐紫漪鈺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167008字。
作者:紫漪嵐
時間:2025-12-10

紫漪紫嵐紫漪鈺免費閱讀

《織夢逆旅逢生》是由作者“紫漪嵐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古風世情類型小說,紫漪紫嵐紫漪鈺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167008字。
作者:紫漪嵐
時間:2025-12-10

系統,你不要再玩啦!筆趣閣

想要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玄幻腦洞小說嗎?那麼,系統,你不要再玩啦!將是你的不二選擇。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風流倜儻大帥創作,以莫凡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更新99090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奇幻之旅吧!
作者:風流倜儻大帥
時間:2025-12-10

系統,你不要再玩啦!全文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玄幻腦洞小說,那麼《系統,你不要再玩啦!》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風流倜儻大帥”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莫凡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風流倜儻大帥
時間:2025-12-10

程依念司擎墨大結局

如果你喜歡豪門總裁類型的小說,那麼《重生後,閃婚渣男死對頭》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自主入睡”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程依念司擎墨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2041213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自主入睡
時間:2025-12-10

重生後,閃婚渣男死對頭大結局

《重生後,閃婚渣男死對頭》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自主入睡”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程依念司擎墨,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2041213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自主入睡
時間:202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