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嚓嚓——”
碎裂聲如同冰層在腳下蔓延,密集而清脆,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裏被無限放大。那面高達三米的落地鏡上,蛛網般的裂痕正從中央某點輻射開來,迅速爬滿整個鏡面。每一次碎裂,都仿佛有冰冷的針刺在林秋冥和白瑾瑜的神經上。
不是物理的碎裂。鏡面本身並未掉落碎片,但裂痕深處,透出一種比周遭黑暗更加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幽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伴隨着刺骨的寒意,從鏡中彌散開來。
“退後!”白瑾瑜低吼,橫跨一步擋在林秋冥身前,斧刃對準鏡面,肌肉緊繃。
林秋冥沒有退,反而上前半步,與白瑾瑜並肩。他左手緊握那截屍油蠟燭,右手按在胸前的醫者誓言之徽上。徽章滾燙,視野中的淡綠色濾鏡劇烈波動,試圖解析鏡中涌出的能量。
碎裂聲在達到某個臨界點時戛然而止。
鏡面靜止了,布滿裂痕,像一張巨大的、破碎的臉。緊接着,所有的裂痕同時亮起幽藍色的微光。光芒不向外發散,反而向內坍縮,在鏡面中央匯聚成一個旋轉的、深不見底的漩渦。
漩渦中,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蒼白的、屬於老者的手,皮膚鬆弛,布滿了老年斑。手指修長,指甲修剪整齊。這只手緩緩探出鏡面,然後是手臂,接着是穿着考究的深灰色西裝袖子的肩膀。
一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戴着金邊眼鏡的老者,從鏡中漩渦裏“走”了出來。他的動作舒緩從容,仿佛只是邁過一道普通的門檻。當他雙腳踏上大廳地面時,身後的鏡面漩渦無聲合攏,裂痕上的幽藍光芒漸漸熄滅,鏡子恢復了布滿裂痕但靜止的狀態,只是鏡中不再映照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混沌的灰暗。
老者站定,目光平靜地掃過林秋冥和白瑾瑜。他的臉,正是之前在鏡中看到的、帶着悲憫微笑的臉。但此刻近距離看,那悲憫中透着一股非人的疏離感,金邊眼鏡後的眼睛,瞳孔深處似乎有細小的、鏡子碎片般的光點在緩緩旋轉。
“歡迎來到‘歸名之廳’。”老者的聲音溫和,富有磁性,與這陰森環境格格不入,“我是本院院長,你們可以叫我……鏡先生。”他微微頷首,姿態優雅,卻讓林秋冥背脊生寒。
白瑾瑜的斧頭沒有放下,反而握得更緊:“你就是那個‘不是人’的院長?”
鏡先生——或者說院長——微微一笑,那笑容精準得像是丈量過的:“‘人’的定義本就寬泛。我管理這座醫院,維護‘消化池’的運轉,確保‘無名之症’不會擴散到外面的世界,這難道不是一種……職責嗎?”
“你把活人的身份吸幹,叫‘治病’?”白瑾瑜聲音裏壓着怒火。
“剝離冗餘、混亂、痛苦的‘身份’,留下純粹的本質,或是給予一個更有序的新身份,這難道不是一種治療?”院長語調不變,“就像你們在樓上看到的,很多人自願留下,拋棄了讓他們痛苦的過去。當然,過程或許有些……粗糙。任何新生都伴隨陣痛。”
林秋冥強迫自己冷靜,醫者誓言之徽的溫熱不斷提醒他保持清醒。他發現,在徽章視野裏,這位“院長”身上沒有浮現任何身份標籤,只有一團不斷變幻形狀的、朦朧的銀白色光暈,光暈中心,隱約有一面小小的鏡子虛影。
“我姐姐,林秋月,在哪裏?”林秋冥直接問道,聲音在空曠大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院長的目光轉向他,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些碎片般的光點旋轉加速。“林秋月……啊,那位特別的‘驛客’。她擁有罕見的‘穩固錨點’,對‘鏡面’和‘名’有着天然的親和力。”他語氣中帶着一絲欣賞,“她在進行一項更深入的‘治療’,或者說……進化。她正在接觸‘驛路’更深層的真相。這是她的榮幸,也是你們的。”
“她在七樓檔案室?在那面大鏡子裏?”林秋冥追問。
“你很敏銳。”院長沒有否認,“檔案室裏的,是‘記錄之鏡’,儲存着所有流經此地的‘身份’印記。你姐姐正在學習如何‘閱讀’它們。這是成爲‘守驛人’候選的必要步驟。”
守驛人候選!和之前日志的猜測對上了。
“是你引導她去的?所謂的‘測試’?”林秋冥的手心滲出冷汗。
“是‘驛路’選擇了她。”院長向前緩緩走了兩步,白瑾瑜立刻戒備地調整了姿勢,但院長似乎並無攻擊意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林秋冥,“而你,林秋冥先生,你也很有趣。你身上帶着‘伶魂’的印記,還有張建軍那孩子的‘誓言之徽’……你甚至觸碰了‘名罐’,感受到了陳國華的痛苦。你在收集‘名字’,對嗎?”
林秋冥心中一緊。對方知道得太多了。
“這是任務。”他簡短回答。
“任務……”院長輕輕重復這個詞,像是品味着什麼,“是啊,驛路會給迷途者指明方向。收集名字……很好的任務。那些即將徹底消散的‘名’,與其浪費,不如歸檔,或者……喂給更需要它們的存在。”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大廳中央那翻滾的灰白霧池。
“張建軍醫生在哪裏?”林秋冥換了個問題,同時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尋找可能的退路或可利用的東西。操作台的小門就在他們側後方不遠。
院長的笑容淡了些:“張醫生……他是個優秀的研究者,但太過執着於‘真相’。真相往往是殘酷的,盲目追求,只會讓自己也陷入漩渦。”他頓了頓,“他就在附近,以他的方式……‘協助’着我的工作。”
這話讓林秋冥心頭一沉。張建軍很可能已經遇害,或者變成了某種非人的存在。
“你說你在防止‘無名之症’擴散,”林秋冥試圖拖延時間,同時大腦飛速運轉,“那是什麼?和驛路有什麼關系?”
院長似乎很樂意談論這個話題:“‘無名之症’,是認知的崩解,是自我界限的模糊。在現實與‘驛路’的夾縫中,脆弱的心靈很容易感染。這座醫院,是一個‘過濾淨化裝置’。我們接收那些在驛路中迷失、身份開始溶解的個體,提取尚可利用的‘身份碎片’,淨化有害的‘認知污染’,將無用的殘渣導入消化池徹底分解。釋放出的純淨能量,可以維持驛路節點的穩定,甚至……滋養更高層次的存在。”他張開雙臂,仿佛在展示一個偉大的工程,“我們是在保護兩個世界,年輕人。”
“用活人當燃料?”白瑾瑜啐了一口。
“用注定消散之物,換取更多人的安穩,這很劃算。”院長的語氣依舊平靜,“就像你們的世界,不也常常爲了多數犧牲少數嗎?道理是相通的。”
詭辯!但林秋冥意識到,從這個“院長”的角度,這套扭曲的邏輯或許是自洽的。它很可能不是人類,甚至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鬼怪,而是這個“驛路系統”催生出的、維護某個特定規則的“管理員”或“工具”。
“那麼,我們也是‘燃料’候選?”林秋冥冷冷地問。
院長笑了:“不,你們是‘觀察樣本’。你們的表現,尤其是林秋冥先生,你和伱姐姐的關聯,你在任務中的選擇,都很有研究價值。或許,你們都有成爲‘優秀材料’的潛力。”
話音落下,大廳四周牆壁上那些蒙塵的小鏡子,突然齊齊發出了微光。鏡面波動,一個個模糊的身影開始在其中浮現——有些穿着病號服,有些穿着白大褂或護士服,它們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緩緩抬起手,指向大廳中央的林秋冥和白瑾瑜。
被包圍了!
“看來聊天時間結束了。”院長惋惜地搖搖頭,“請兩位暫且留在此地,我需要調整一下消化池的參數。等處理完樓上的一點小麻煩,我們再繼續……”
他話未說完,林秋冥突然動了!
他沒有沖向院長,也沒有試圖突圍,而是猛地轉身,將手中燃燒的屍油蠟燭,狠狠擲向最近的一面小鏡子!
蠟燭在空中劃過一道蒼白火線,“啪”地撞在鏡面上。屍油火焰瞬間暴漲,竟像是點燃了鏡面本身,幽藍的火苗順着鏡框蔓延,鏡中那個模糊的身影發出無聲的尖叫,瞬間潰散。而被點燃的鏡子,光芒大盛,反而幹擾了旁邊幾面鏡子的影像。
“走!”林秋冥朝白瑾瑜大喊,自己則沖向了操作台的小門——那本染血的、張建軍的小筆記本還攤在那裏!
白瑾瑜幾乎同時行動,他沒有攻擊院長,而是將斧頭掄圓了砸向大廳地面一塊鬆動的金屬蓋板!“哐當”巨響,蓋板被砸開,露出下面漆黑的管道口,一股更陰冷的氣息涌出。
院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表情波動——那是一種被打亂計劃的細微不悅。“無謂的掙扎。”
他抬起右手,對着林秋冥的背影虛虛一抓。
林秋冥頓時感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從身後傳來,仿佛要將他拖向那個翻滾的消化池!他死死抓住操作台的邊緣,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胸前的徽章爆發出更強烈的銀光,勉強抵抗着那股吸力。
白瑾瑜見狀,怒吼一聲,將手中另一根點燃的屍油蠟燭猛地投向院長!蠟燭飛旋着,蒼白火焰拉出光尾。
院長微微蹙眉,似乎對這屍油火焰有些忌憚,抬起左手輕輕一揮。蠟燭在空中突兀地定住,然後火焰無聲熄滅,蠟燭掉在地上,摔成幾截。但這一下幹擾,讓對林秋冥的吸力稍微一滯。
就這一瞬間,林秋冥已經抓起了操作台上的小筆記本,塞進懷裏,同時另一只手摸到了那枚碎裂的金色徽章——張建軍真正的“醫者誓言之徽”(高階)。在接觸的刹那,一股龐大而混亂的信息流夾雜着強烈的不甘與警告,沖進他的腦海:
“鏡非本體……池下有閘……名可覆舟……七樓鏡背……藏真……”
信息碎片閃過,同時,林秋冥感到自己與這枚破損徽章之間建立了某種微弱的聯系。他來不及細想,將其也一把抓起。
“從管道走!”林秋冥對白瑾瑜喊道,自己則撲向那個被白瑾瑜砸開的管道口。
院長不再從容,他身影一晃,幾乎瞬間就出現在操作台門口,蒼白的手抓向林秋冥的後頸!那手在移動中,皮膚下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鏡面碎片在閃爍。
白瑾瑜的斧頭到了!他用盡全力劈向院長的手臂。院長不得不縮手,指尖劃過斧刃,竟發出金鐵交擊般的脆響,留下幾道白痕。白瑾瑜被反震力推得倒退幾步。
林秋冥趁機跳進了管道口。管道垂直向下,冰冷滑膩,他只能任由自己墜落。
“你留不住所有人。”白瑾瑜對院長咧嘴一笑,也緊隨其後跳了下去。
院長站在管道口,沒有追擊。他低頭看着自己毫發無損但留下白痕的手指,又看了看地上熄滅的屍油蠟燭,臉上那非人的平靜終於被打破,露出一絲冰冷的、近乎惱怒的神情。
“有意思……”他低聲自語,“張建軍的徽章居然還有殘存意識……‘名可覆舟’?看來他知道的比我想的還要多一點。”
他轉身,看向大廳中央的消化池。灰白霧氣翻滾得略微劇烈了一些,池底深處,隱約傳來低沉的、仿佛嗚咽的共鳴。
“加快進度吧。”院長對着空氣說,“把樓上的‘樣本’和‘污染源’都清理幹淨。至於這兩個……他們總會去七樓的。在那裏等他們。”
四周牆壁上,未被點燃的鏡子中,那些模糊身影齊齊躬身,然後黯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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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管道並不深,林秋冥摔在了一堆柔軟的、散發着黴味的廢棄布料上,緩沖了沖擊。緊接着白瑾瑜也落了下來,砸在他旁邊。
這裏似乎是地下更深層的廢棄物料堆積處,空間狹小,堆滿了破損的病床、髒污的床單、廢棄的醫療器械。唯一的光源來自上方管道口透下的微弱餘光,以及林秋冥重新點燃的、最後一小截屍油蠟燭。
“沒事吧?”白瑾瑜爬起來,迅速檢查四周。
“還行。”林秋冥喘息着坐起,第一時間檢查懷裏的東西——小筆記本和那枚破損的金色徽章都在。徽章拿在手裏,那股微弱的聯系感仍在,仿佛在指引某個方向。
“那老東西沒追下來?”白瑾瑜警惕地盯着管道口。
“可能他覺得我們跑不掉,或者……下面有更麻煩的東西。”林秋冥借着燭光,看向堆積如山的廢棄物深處。黑暗中,似乎有細微的窸窣聲。
他先拿出張建軍的小筆記本,快速翻看。後面幾頁有更多潦草記錄和簡圖,其中一頁畫着消化池的簡易結構,下面標注着“能量閘口,物理破壞可能引發泄露,需身份密鑰關閉”。另一頁畫着七樓檔案室的平面圖,在巨大鏡面的位置打了個叉,旁邊寫着“鏡之兩面,真逆爲虛,名鑰可開”。
結合剛才徽章傳遞的信息碎片,“池下有閘”、“七樓鏡背”、“名鑰可開”……
“我可能知道怎麼摧毀那池子,或者至少關掉它了。”林秋冥快速說道,“需要身份‘鑰匙’,很可能就是‘名字’。而且,七樓那面鏡子的‘背面’,可能是關鍵。”
白瑾瑜湊過來看了看:“‘名鑰’?我們不是正在收集名字嗎?”
“可能不止是收集,還要用特定的方式‘使用’。”林秋冥皺眉,“張建軍留下的信息太破碎。我們需要更多線索,最好能去七樓檔案室。”
“怎麼去?那老頭肯定把路封死了。”
林秋冥拿起那枚破損的金色徽章,集中精神感受。徽章微微發熱,指向廢棄物堆的某個方向。“這徽章……好像還殘留着張建軍的某種執念或標記,可能在指引他去過的地方,或者……他想讓我們去的地方。”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廢棄物堆裏,傳來一聲清晰的、布料被撕裂的聲音。
兩人立刻轉身,舉起武器和蠟燭。
只見一堆髒污的白床單被緩緩頂開,一個身影艱難地爬了出來——是阿飛!
他滿臉是血,黃頭發被血痂黏在一起,身上的手術服被割得破破爛爛,左手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彎曲着。他看見林秋冥和白瑾瑜,先是一愣,隨即露出極度驚恐的表情,嘶啞地喊道:“快……快跑!那醫生……那醫生變成怪物了!它在後面!”
話音剛落,阿飛爬出來的那個洞口,一只覆蓋着粘液、指甲變成黑色骨刺的手,猛地伸了出來,抓住了洞口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