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從廢棄物洞口伸出的手覆蓋着半透明的粘液,指甲異化成黑色骨刺,足有二十公分長,邊緣帶着細密的鋸齒。它扣住洞口邊緣,緩緩用力,將整個身軀拖拽出來。
那東西依稀還能看出是四樓那個長方形瞳孔的醫生,但此刻已面目全非。它的白大褂被撐裂,裸露的皮膚上縫合着數十張大小不一、表情各異的人臉碎片,那些碎片的眼睛還在眨動,嘴巴無聲開合。它的頭顱拉長了,像融化的蠟燭般垂下一部分,拖在肩頭,上面勉強保留着原來的眼睛和半張嘴,而頸側又增生出一個肉瘤,肉瘤表面裂開,露出裏面密密麻麻的、旋轉的牙齒。它的右臂完全異化,從肩膀到指尖覆蓋着骨板,五根手指融合成三根更粗壯的、末端是鋒利手術刀般骨刺的肢體。
“嗬……嗬……”從它垂下的頭顱嘴巴裏,發出漏風般的嘶響。頸側肉瘤的牙齒也摩擦着,發出高頻的“咯咯”聲。
阿飛連滾帶爬地躲到林秋冥和白瑾瑜身後,渾身發抖:“它……它做完手術,把王秀英弄沒了之後,就……就開始往自己身上縫東西!那些臉……是以前病人的!”
醫生怪物完全爬出洞口,以不協調的、關節反向扭曲的方式站了起來,接近三米的身高幾乎頂到低矮的天花板。它那幾顆旋轉的眼睛,同時鎖定了三人。
“名……字……”垂下的頭顱斷斷續續地吐出詞語,聲音重疊,像是許多人在同時低語,“給我……你們的……名字……”
白瑾瑜已經重新握緊了斧頭,擋在前面,低聲道:“我拖住它,你們找路走!”
林秋冥卻盯着醫生怪物身上那些縫合的臉。在醫者誓言之徽的視野裏,每一張臉都對應着一個極其黯淡、幾乎要消散的名字虛影,而且這些虛影之間,有細細的灰線連接,最終都匯聚到怪物心髒位置一個不斷搏動的、拳頭大小的暗紅色肉瘤裏。
那肉瘤裏,隱約包裹着一個更清晰的、痛苦掙扎的名字——“吳啓明”(男,41歲,外科主治醫師)。
這就是它原本的名字?還是它吞噬的核心?
“它有弱點!”林秋冥快速說道,“胸口那個紅色的肉瘤,可能是核心!那些縫合的臉是它的‘盾’或者‘電池’,切斷聯系或者毀掉肉瘤!”
怪物似乎聽懂了,頸側肉瘤的牙齒摩擦得更快了。它猛地抬起異化的右臂,三根手術刀骨刺撕裂空氣,直刺白瑾瑜!
白瑾瑜沒有硬接,側身翻滾,斧頭順勢劈向怪物的膝關節。斧刃砍在覆着骨板的腿上,濺起火星,只留下一道白痕。怪物紋絲不動,左臂(還勉強保持人形)卻以一個詭異角度橫掃過來,手掌張開,指尖也彈出細小的骨刺。
林秋冥將最後一小截屍油蠟燭塞給阿飛:“拿着!這光可能讓它不舒服!”自己則掏出醫療箱裏的一支鎮靜劑,拔掉針帽。他不知道這玩意兒對怪物有沒有用,但值得一試。
白瑾瑜躲開橫掃,險之又險。怪物速度不快,但力量巨大,防御極高,而且攻擊角度刁鑽,仿佛那些縫合的臉都在爲它提供戰鬥預判。
阿飛顫抖着舉起蠟燭,蒼白火苗搖曳。怪物果然對火焰表現出些許忌憚,動作微滯。林秋冥抓住機會,猛地前沖,想要將鎮靜劑扎入它胸口肉瘤。
但怪物胸口那些縫合的臉突然齊齊尖叫——無聲的尖叫,卻爆發出強烈的精神沖擊!林秋冥感覺腦袋像被重錘砸中,眼前發黑,動作僵住。怪物異化的右臂趁機刺向他的胸口!
千鈞一發,白瑾瑜怒吼着撲上來,用斧柄死死架住骨刺。骨刺尖端離林秋冥心髒只有幾厘米。巨大的力量推得兩人不斷後退,白瑾瑜雙腳在地上犁出痕跡。
“名字……給我名字……”怪物頭顱重復着,頸側肉瘤的牙齒開始分泌腐蝕性的粘液,滴落在地,發出“嗤嗤”聲響。
林秋冥強忍頭痛,看向手中的鎮靜劑,又看向怪物身上那些痛苦的臉。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如果這些臉是被它強行縫合、囚禁的身份碎片,那麼“名字”對它們而言,意味着什麼?
他手腕上的伶魂玉簪印記微微發熱。
“白瑾瑜!退開一點!”林秋冥喊道,同時激活玉簪能力,喉嚨再次感到灼痛,記憶缺失的空洞感襲來——這次模糊的,是童年時鄰居家總愛給他糖吃的胖奶奶的臉。他模仿着剛才院長那種溫和卻疏離的語調,對着怪物胸口一張尤其痛苦、不斷流淚的中年女人臉,清晰地說道:
“劉秀芳(女,55歲),你的兒子在等你回家。”
那張臉瞬間凝固了,眼中爆發出強烈的、近乎實質的渴望光芒。緊接着,它開始瘋狂掙扎,試圖從縫合線上脫離!它周圍的幾張臉也受到影響,開始躁動。
怪物發出一聲吃痛的嘶吼,胸口肉瘤劇烈搏動,暗紅色光芒閃爍,強行鎮壓那些臉的躁動。但這一下幹擾,讓它的力量出現了瞬間的分散。
白瑾瑜敏銳地察覺到,暴喝一聲,全身力量爆發,將骨刺猛地推開,同時斧頭掄圓了,不再攻擊堅硬的骨板,而是狠狠劈向連接那張“劉秀芳”臉龐的灰線!
斧刃上,那截“染血的戲台木”詭器似乎感應到“身份”的掙扎,泛起微光。噗嗤一聲,灰線應聲而斷!
“劉秀芳”的臉龐發出一聲解脫般的嘆息,瞬間化爲光點消散。而怪物胸口肉瘤的光芒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一分,它龐大的身軀也踉蹌了一下。
有效!
“名字!叫它們的名字!”白瑾瑜喊道。
林秋冥強忍喉嚨的灼痛和記憶缺失的眩暈,目光快速掃過其他臉龐,辨認着徽章視野中那些即將消散的名字標籤。
“王建國(男,62歲)!你孫女考上大學了!”
“李霞(女,33歲)!你丈夫還在找你!”
“趙志剛(男,28歲)……”
每喊出一個真名,對應的臉龐便劇烈掙扎,爆發出最後的自我意識,沖擊着縫合它們的灰線。白瑾瑜的斧頭緊隨其後,精準地斬斷一根根灰線。每斷一根線,就有一張臉解脫消散,怪物的力量便削弱一分,胸口的肉瘤也愈發黯淡、幹癟。
怪物徹底暴怒,它放棄攻擊,雙臂瘋狂揮舞,想要護住胸口。但動作已變得遲緩笨拙。頸側肉瘤的牙齒瘋狂摩擦,噴出帶着惡臭的粘液,試圖腐蝕他們。
阿飛鼓起勇氣,舉着蠟燭上前,蒼白火苗逼退了部分粘液。
最後,怪物胸口只剩下最初那張“吳啓明”的臉,以及核心肉瘤。肉瘤已經變得灰敗,搏動微弱。
林秋冥看着“吳啓明”那張扭曲痛苦、充滿悔恨的臉,深吸一口氣,用本來的聲音沉聲道:
“吳啓明醫生,你的手術,該結束了。”
那張臉猛地睜大眼睛,看着林秋冥,又看了看自己這具可怖的身軀,眼中流露出極致的痛苦和一絲解脫。它沒有掙扎,反而主動向後一仰——
噗!
白瑾瑜的斧頭,終於劈開了失去防護的暗紅色肉瘤。
沒有鮮血。只有一股濃稠的、散發着刺鼻氣味的黑煙噴涌而出,裏面夾雜着無數細小的、扭曲的灰影,發出短暫的尖嘯後消散在空氣中。
怪物的身軀僵住,然後像是失去支撐的爛肉般轟然倒塌,那些縫合線寸寸斷裂,剩餘尚未被呼喚名字的臉龐也化爲光點飄散。最終,地上只剩下一套破碎的、沾滿粘液的白大褂,和幾根碎裂的黑色骨刺。
寂靜。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
阿飛癱坐在地,看着蠟燭火苗,又哭又笑。白瑾瑜撐着斧頭,胸膛劇烈起伏,後背的瘀青似乎因爲剛才的爆發又擴散了一些。
林秋冥喉嚨火辣辣地疼,太陽穴突突直跳,記憶裏又多了幾塊空洞。但他顧不得這些,立刻拿出張建軍那枚破損的金色徽章。徽章此刻微微發燙,指引的方向,就在怪物爬出來的那個洞口深處。
“還能走嗎?”林秋冥看向阿飛。
阿飛咬牙點頭,用沒受傷的右手撐地站起來:“能!死也要離開這鬼地方!”
三人依次爬進洞口。裏面是一條狹窄、傾斜的維修通道,布滿了灰塵和蛛網。徽章的指引很明確,他們沿着通道走了大約十分鍾,前方出現了向上的鐵梯。
爬上鐵梯,推開頂部的活板門,他們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這裏像是一個廢棄的舊鍋爐房,空間高闊,巨大的鏽蝕鍋爐沉默地矗立在陰影中。但這裏並不破敗,反而有種奇異的“整潔”。鍋爐房的一角被清理出來,擺放着一張舊書桌、一把椅子、一個簡易的行軍床,甚至還有一個仍在運作的老式電爐,上面坐着一個水壺,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書桌上,堆滿了書籍、圖紙和筆記本。牆上釘着一張巨大的、手繪的醫院結構圖,上面用紅藍筆標注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注釋。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鍋爐房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個用銀粉精心繪制的、直徑約三米的復雜法陣。法陣的線條微微發光,散發着一股寧靜、穩固的氣息,將外界的陰冷和低語都隔絕在外。
這裏有人生活,而且是個懂行的人。
“誰在那兒?”一個沙啞、疲憊但警惕的聲音從鍋爐後方的陰影裏傳來。
林秋冥舉起徽章,銀光在昏暗環境中很明顯:“我們受張建軍醫生的指引而來。”
陰影裏沉默了片刻。然後,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緩緩走了出來。他手裏拿着一把用鋼管和齒輪拼湊成的簡陋武器,眼神銳利地掃過三人,最後定格在林秋冥手中的金色徽章上。
他的表情瞬間變了,震驚、激動、不敢置信。
“張老師的徽章……你們……”他聲音顫抖,“你們見到張老師了?他還……?”
林秋冥沉重地搖搖頭:“我們只得到了他的徽章和筆記。他可能已經……”
中年男人眼神黯淡下去,握武器的手微微發抖。他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情緒:“我叫周明,以前是醫院的後勤電工,也是……張老師的學生。”他苦笑道,“當然,不是學醫,是學怎麼在這鬼地方活下去,怎麼弄清楚真相。”
他示意三人進入法陣範圍。一踏入銀粉法陣,那種一直縈繞不去的陰冷感和精神壓迫感頓時減輕了大半,連一直隱隱作痛的腦袋都舒緩了許多。
“這是‘安魂陣’,我自己琢磨的,能暫時隔絕下面的‘污染’和‘呼喚’。”周明走到電爐邊,倒了幾杯熱水遞給他們,“你們能走到這裏,還帶着張老師的徽章……說明你們不是‘它們’一邊的。喝點水,慢慢說。”
在安魂陣微光的保護下,林秋冥簡要說明了他們的來歷、任務,以及遇到院長、得到徽章和筆記的經過,也提到了洪石、陳老師和小李的狀況。
周明聽得非常仔細,臉色越來越凝重。“院長……鏡先生……他終於親自露面了。”他喃喃道,“張老師失蹤前就懷疑,院長早就被‘鏡中之物’替換了,真正的院長恐怕在九十人失蹤之夜就死了。現在這個,是維持醫院運轉的‘規則化身’,也是‘驛路’在這個節點的看守。”
“驛路看守?”白瑾瑜問。
“對。這座醫院,是‘血色驛路’上一個特殊的‘處理站’。”周明指向牆上的結構圖,“它吸收在驛路中崩潰、迷失的‘驛客’或現實中沾染‘無名之症’者的身份,提煉某種能量。這些能量,一部分維持醫院這個‘副本’的運轉,大部分則通過地下的‘消化池’轉化後,輸送給驛路系統。院長就是確保這個轉化過程順利進行的管理者。”
他走到書桌前,翻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攤開其中一頁,上面畫着一個簡化的系統圖:“消化池下方,確實有一個‘主能量閘口’,控制着能量輸出的強弱和流向。關閉它,不僅能切斷能量供應,還會導致消化池內積蓄的身份能量逆流、紊亂,很可能直接摧毀這個‘工廠’。”
“需要‘身份密鑰’?”林秋冥問。
“對。閘口是當年建造醫院(或者說這個副本)的‘守驛人’留下的保險裝置。密鑰是三個特定的、完整的‘真名’,必須按順序、在閘口前同時誦念。”周明指着筆記上的記錄,“這三個名字,不屬於醫院裏的任何受害者,而是最初建造或設計這個節點的‘守驛人’候選者的名字。他們用自己的名字作爲封印的一部分。”
“你知道是哪三個名字嗎?”
周明搖頭:“張老師可能知道,但他沒來得及完全告訴我。他只說,名字藏在‘鏡之兩面’中。‘記錄之鏡’儲存表象,‘鏡之背面’藏有真實。而‘鏡之背面’的入口,就在七樓檔案室那面大鏡子裏,但需要‘名鑰’才能開啓。”
繞回來了。七樓檔案室、鏡子背面、名鑰。
“我們一定要去七樓。”林秋冥道,“我姐姐在那裏,張醫生也可能在那裏留下了完整線索。”
周明看着他們,眼神復雜:“去七樓的路幾乎被院長和灰衣護工封鎖了。正常的樓梯和電梯不能走。但……”他走到鍋爐房另一側,推開一堆廢棄的零件,露出一扇嵌在牆上的、鏽跡斑斑的鑄鐵小門,“這裏有一條舊的通風和檢修通道,能直通七樓夾層。是我和張老師以前偷偷維護線路時發現的,院長可能不知道。但裏面……也不安全。有很多‘清理者’在管道裏遊蕩,而且通道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很脆弱。”
“比起面對院長和成群的灰衣護工,這算好路了。”白瑾瑜道。
周明點點頭:“我跟你們一起去。我對通道更熟,而且……”他握緊了手中的簡陋武器,“張老師的仇,還有這醫院害死的所有人……該有個了結了。”
他快速收拾了一些東西:幾個用電池和古怪符文組合的小裝置(“簡易驅邪器,對清理者有點用”),一小包銀粉,幾根冷光棒,還有一把大號活動扳手。
四人準備妥當。周明鄭重地將銀粉在每個人肩頭點了點:“安魂陣的殘留氣息,能幫你們稍微抵御精神侵蝕,但時間有限。”
他拉開鑄鐵小門,一股陳年的鐵鏽和灰塵味涌出。門後是黑暗的、向下傾斜的管道,直徑只有一米左右,需要爬行。
“我在最前面,然後是阿飛,林醫生,白兄弟斷後。”周明安排道,“盡量別出聲,清理者對聲音和活人氣息敏感。”
爬行是艱難而壓抑的。管道內壁粗糙冰冷,布滿鏽蝕和不明粘液。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周明和林秋冥手中的冷光棒發出幽綠的光。爬了約莫五分鍾,前方傳來周明壓低的聲音:“小心,前面是交叉口,左邊管道有動靜。”
衆人屏住呼吸。果然,左側的黑暗深處,傳來“沙沙”的摩擦聲,像是很多條腿在金屬上爬行。幾團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在岔路口晃了一下,似乎感知到什麼,猶豫片刻,又緩緩退入了黑暗。
“清理者……它們好像有點怕我們身上的銀粉氣息。”周明低聲道,“繼續走,快一點。”
他們加快速度。管道開始向上傾斜,越來越陡,有時需要手腳並用才能攀住內壁的凸起。阿飛受傷的手臂讓他異常吃力,但他咬牙堅持着。
又過了仿佛無比漫長的一段時間,周明停了下來:“到了。上面就是七樓夾層的檢修口。聽我說,出去後是一個堆放雜物的隔間,通常沒人。但隔間外就是檔案室的側牆。我們不能直接進檔案室,院長或者灰衣護工很可能在附近。”
他小心翼翼地將頭頂一塊活動的金屬板推開一條縫,向外窺視了片刻,然後輕輕推開。
四人依次爬出,回到相對開闊的空間。這裏果然是一個堆滿舊家具和廢棄檔案櫃的小隔間,空氣中彌漫着陳年紙張的味道。
隔着薄薄的牆壁,能隱約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緩慢的、規律的“咔噠”聲,像是老式鍾表在走動,又像是……指甲輕輕敲擊玻璃的聲音。
林秋冥手腕上的印記,和他懷裏的兩枚徽章,同時開始發燙。
姐姐就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