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個高高大大的少年分了半張床,喬盈一晚上都沒睡得好。
第二天清晨,她睜開一雙眼,神情生無可戀。
有骨節分明的手指纏繞上了她的一縷黑發,在指尖繞來繞去,像是找到了一件頗爲有意思的小玩意。
“喬盈,你在煩惱什麼?”
罪魁禍首的嗓音清潤動聽,一大早,剛醒過來就聽到這天籟之音,或許能夠說是一種享受吧。
但現在喬盈的心境很不一般。
她看着床頂,表情木然,“我在反思我自己。”
沈青魚撐起半個身子湊近了她,白發落在了她的側臉,讓她感覺到了癢,他卻注意不到這種細節,只好奇心旺盛的問:
“你在反思什麼?”
“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
沈青魚微微歪頭。
喬盈又沉重的嘆了口氣。
孤男寡女,不僅是共處一室,還躺在了一張床上,這要是讓別人知道,她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仔細想想,從流落至鳳凰鎮起,她和他的關系就已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
喬盈選擇不再內耗自己,從床上起來,大大方方的跨過了沈青魚下了床,“我還要去趙府上工呢,現在不早了,你要跟我一起去的話,就快點把自己收拾好。”
她穿好衣物,又坐在了梳妝台前梳妝打扮,嘴裏也沒有停過。
“昨天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我估計今天外面恐怕不平靜,但今天是趙府公子的婚期,不論出了什麼樣的事情,也是不能影響婚期的。”
“向來聽說趙府的老爺和夫人出手闊綽,阿園說今天我們都可以討到不少喜錢,等我拿到工錢,我們就去下館子吃頓好的,省的你總是說我做的飯菜不好吃。”
“不過今天大婚過後,我在趙府的活也算是做完了,還得想接下來怎麼賺錢才好。”
喬盈一邊念叨,一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指尖捻着紅繩,三兩下將烏發鬆鬆編作垂掛肩頭的麻花辮,幾縷碎發掙脫束縛,隨着抬手動作輕拂頰邊。
與身上一襲紅綠相間的襦裙相稱,漂亮鮮活。
“對了,薛鶴汀他們不是壞人,你要是見到了他們……”喬盈回過頭,見到坐在床上的人還未有動作,她眉頭微蹙,“沈青魚,你睡傻了?”
但見白發披散的少年仍維持着方才的坐姿,帶着幾分病氣的慵懶,白綾覆眼,只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模樣又有幾分呆。
聽見她的話,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還殘留着暖氣的另一側被窩,好半晌之後,他道:“你好吵。”
喬盈閉上了嘴。
她這一閉嘴,就真是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領着沈青魚又到了趙府,她把人一如既往的安置在了那間雜物房裏,扭過頭離開去幫忙做事,竟然連“你在這裏等我回來”的話都沒有說。
沈青魚不覺得有什麼好在意的,他摸到了桌子上的茶杯,沒有倒上熱水,是冷的,又習慣性的動了動手指,發覺今天自己的懷裏是空的,也並沒有被放上一包用來消磨時光,打發無聊的小零嘴。
沈青魚放下手,頭顱低垂,莫名覺得有哪裏不適應。
窗戶那兒忽然冒出來一個踮着腳的男孩,他好奇的盯着孤身坐在屋子裏的少年,脫口而出道:“你就是奶奶說的軟飯男嗎?”
沈青魚微微抬臉,習慣性的露出了笑容,“軟飯男?”
“就是有手有腳,卻靠女人賺錢養活自己的大男人。”男孩趴在窗戶上,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爍着好奇,“大哥哥,你多大年紀了啊?爲什麼你的頭發是白色的?你的眼睛看不見嗎?你是因爲好吃懶做,無法成家立業,才要靠妹妹養你嗎?你難道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我才六歲,可是我就幫奶奶幹活賺錢了,你怎麼還沒有我一個小孩子厲害,還有……哎喲,我的頭!”
男孩捂着額頭叫了一聲,他分明感覺到了有東西砸中了自己的腦袋,但左看右看,卻是什麼東西都沒看到,剛剛腦門的疼,好似只是他的錯覺。
沈青魚道:“我比你厲害。”
男孩抬頭看去。
只見青衣白發的少年一手搭在桌子上,撐着下頜,姿態矜貴優雅,笑容豔豔,昳麗無瑕,“有人願意養着我,給我吃軟飯,你沒有。”
所以男孩剛剛說的那一句“你沒有我一個小孩子厲害”的話,是錯的。
原來這個世上,還真有人竟能把“吃軟飯”說得這般理直氣壯,甚至帶着幾分旁人莫及的炫耀。
男孩不服氣,“你有什麼好驕傲的?像你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拋棄的!”
沈青魚不以爲然,摸了摸那根烏木盲杖,他輕笑,“她喜歡我的皮相,才不會拋棄我。”
“等你到了人老珠黃的那一天,你自然就不會討人喜歡了!”男孩大聲說道,“就像我隔壁家的二狗哥和二狗媳婦一樣,二狗哥長了一臉麻子,二狗媳婦嫌他長得醜,跟着一個小白臉跑了!”
男孩又踮起腳尖看着窗戶裏的人,說的話更是擲地有聲,“你長得這麼着急,年紀輕輕頭發就都白了,要是再過個兩三年,那還得了?我看你這軟飯也吃不了幾年了!”
沈青魚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不見,“閉嘴。”
男孩頓時跳起來,“你看,你看,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哎呀!”
他再次捂着腦袋,往後摔倒在地,這一回,男孩腦袋上腫起來了一個包,可他還是沒有看到究竟是什麼東西打到了自己。
男孩心裏終於生出了恐懼,從地上爬起來,快速的往外跑,邊跑還邊喊:“奶奶,有鬼啊!”
王嬸在廚房裏忙活,一張嘴還是沒停,“老爺子和老夫人今天總算是到了,聽說老爺子年輕時也是有名的大人物,年紀大了之後就深居簡出,每天陪着老夫人種種花,養養草,幾十年來,他們感情如初,可真是叫人羨慕呢!”
“有鬼,奶奶,有鬼!”
王嬸看到跑過來的孫子腫了額頭,頓時放下手裏的活,趕緊抓着孩子問道:“怎麼回事?是誰欺負了你?”
男孩被嚇得不輕,好半天說不清楚一句話。
喬盈正擺着盤子,看了眼哭哭啼啼的男孩,想起了沈青魚,但轉念一想,沈青魚應該沒有那麼幼稚弄哭一個孩子吧?
不遠處的雜物房裏,只有風聲作伴的少年靜坐許久,片刻後抬起手,指尖輕碰自己臉上如玉潔淨的肌膚,喃喃自語:
“人老珠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