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霍秀珍將姜鎮送回他修葺好的房子,又囑咐了幾句,便開車離開了。
路上,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蒼茫。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可霍秀珍的心,卻越來越不寧。
她握着方向盤,眉頭緊鎖,眼前反復閃過季明瀚最後看她時,那平靜無波的眼神。
太平靜了,平靜得反常。
他以前也會鬧脾氣,會紅着眼睛質問她,可從未有過那樣的眼神——空洞,麻木,像是抽走了所有生氣的木偶,又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方向盤猛地一轉,吉普車掉了個頭,朝着季明瀚家的方向疾馳而去。
再次回到那座熟悉的小院,推開院門,裏面靜悄悄的,只有風雪呼嘯的聲音。
“明瀚?”霍秀珍喊了一聲,無人應答。
她快步走進堂屋,裏面空無一人。
視線落在角落那台老舊的縫紉機上。
那是季明瀚奶奶生前用的,老人家走後,季明瀚一直留着,偶爾會自己縫縫補補。
鬼使神差地,霍秀珍走了過去。
縫紉機上落了一層薄灰,她伸手撫過,指尖觸碰到一個不起眼的、略有些鬆動的木塊。
她用力一摳,那塊木板竟然被取了下來,露出一個小小的暗格。
暗格裏,躺着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
她拿起筆記本,手指有些僵硬地翻開。
紙張已經泛黃,字跡是季明瀚奶奶那種帶着舊式文人風格的、清秀又略帶顫抖的筆跡。
“四月十二,晴。明瀚又寫信回來了,說今年可能還是回不來,建設任務重。他說要以大局爲重,讓我別擔心他。傻孩子,奶奶怎麼會不擔心?西北那麼苦,他從小身子就弱……”
“七月二十,陰。今天咳得厲害,痰裏帶血絲。沒敢告訴明瀚,怕他在那邊擔心,幹活分心。秀珍那孩子上個月來看過我一次,帶了水果,說會常來照顧我。可她忙,部隊事多,我能理解。就是這屋子,一個人住着,有點空,有點冷。”
“九月十五,雨。腿疼得下不了床。隔壁王嬸幫忙去郵局拍了電報給明瀚,說我病了,想他回來看看。也不知道他收到沒有。秀珍……好像有一個多月沒來了吧?上次留的錢快用完了,藥也快吃完了……”
“十月二十三,風大。明瀚的信到了,說他今年又不能回來了。他還在信裏問我身體好不好,讓我多保重,說他很快就回來了,回來就再也不走了。我看着信,眼淚就止不住。我的明瀚啊……奶奶怕是……等不到你了。”
“十一月十八,雪。今天精神頭好像好了一點,撐着給明瀚裁了條新襯衫。料子是以前攢下的,湖藍色,他穿着一定好看。就是眼睛花了,手也抖,針腳歪歪扭扭的,明瀚可別嫌棄……秀珍,奶奶求你,看在明瀚等了你這麼多年的份上,讓他回來吧……我……我怕是撐不住了……”
那些文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眼睛上,燙在她的心上。
奶奶咳血了,沒錢買藥了,腿疼得下不了床了……
而她,她在做什麼?她在開表彰大會,她在處理更重要的軍務,她在爲別的更需要回來的人,一次次駁回季明瀚的申請……
她甚至不知道,奶奶曾那樣低聲下氣地,在日記裏“求”她。
“我……我怕是撐不住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着她的神經。
她想起了季明瀚手臂上那些猙獰的傷痕,想起他提到爺爺奶奶時,那瞬間黯淡下去、盛滿淚水的眼睛。
不,不對。
霍秀珍猛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些翻涌的、讓她心悸的情緒壓下去。
她沒錯。
奶奶年紀大了,生病是常事。
季明瀚在西北,是爲國家做貢獻,是光榮的。
那些調回的名額,王參謀年紀大了要結婚,趙醫生的母親重病,劉技術員的孩子出生……他們都比季明瀚更需要那個名額,他們的困難更緊迫,更需要組織照顧。
她身爲團長,必須顧全大局,必須優先解決更緊急的困難,季明瀚是她的未婚妻,更應該理解她,支持她,做出表率。
她只是……只是暫時委屈了他。
等以後,她一定會加倍補償他。等他調回來,他們就結婚,她會對他好,很好很好。
霍秀珍這樣告訴自己,可心底某個角落,卻有什麼東西,悄然裂開了一道縫。
她將日記本仔細地、原樣放回暗格,推上木板。
然後,她走到電話旁,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聽筒,撥通了西北建設兵團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嘈雜的背景音和帶着西北口音的問候。
“喂,我找一下你們領導,我是南城軍區的霍秀珍。”
“哦哦,霍團長!您好您好!您有什麼事嗎?”
霍秀珍定了定神,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我想問一下,季明瀚同志是否已經安全抵達了?他乘坐的是哪一趟車?大概什麼時候到?”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傳來疑惑的聲音:“季明瀚同志?他不是被選拔去蘇聯學習了嗎?調令下來都一個多星期了,手續也早就辦完了,他人應該已經不在國內了吧?霍團長,您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