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乙三巷道的入口，被幾根粗大的、釘着褪色符紙的腐朽木樁歪斜地封着。符紙早被溼氣浸爛了，上面的朱砂符文模糊成一團團污漬，像幹涸的血。木樁後面，是無邊的黑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黴味、土腥味，混合着那種特有的陰冷腥氣，打着旋兒往外冒。
王五提着那盞眼看就要咽氣的舊礦燈，手抖得跟篩糠似的，豆大的燈火苗左搖右晃，勉強照亮腳前三尺地。“林、林師兄，咱……咱真要進去？我聽說，當年塌方後，裏面……裏面半夜總有哭聲，還有人說看見穿白衣服的影子在飄……”
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幹得發疼。裏面“氣”的污濁和怨念濃度，隔着封木都能感覺到，像是一潭粘稠的、沉澱了無數絕望的死水。“不進去，孫監工的鞭子就能把咱倆抽死在外面。” 我把手裏那把豁了口的破鎬頭握緊了些，冰涼硌手，“跟緊我，別亂看，別亂摸，手裏的燈……盡量省着點。”
我倆合力，費力地挪開一根最歪斜的木樁，勉強擠出一個夠人鑽過去的縫隙。一股更加陰寒、帶着陳腐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激得我們連打幾個寒顫。
巷道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糟。到處是坍塌下來的巨石和碎石堆，堵塞了大部分通道。岩壁上布滿了巨大的、猙獰的裂縫，有些裂縫裏還嵌着半截鏽蝕的鎬頭、斷裂的骨殖，甚至是一件破爛的、沾滿黑褐色污漬的苦役服。礦燈昏暗的光掃過去，那些影子被拉得老長，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會撲過來。
空氣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們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還有踩在碎石上發出的“咯吱”聲，格外刺耳。王五幾乎貼在我背上，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
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全力運轉“觀氣”。這裏的“氣”不僅污濁，而且極不穩定，像一鍋隨時可能沸騰的毒粥。煞氣、怨氣、陰寒地氣、還有一絲絲極其微弱但異常頑固的變異火毒之氣，彼此糾纏沖撞。更麻煩的是，我發現有些區域的“氣”呈現明顯的渦流狀，或者斷崖式沉降，這通常是地下有空洞、裂縫，或者……屍氣淤積不散的征兆。
“走這邊，”我指着一條相對寬敞、但“氣”的流動稍顯平順（雖然依舊污濁）的縫隙，“貼着左邊岩壁走，右邊那塊大石頭下面……‘氣’是死的，別靠近。”
王五連連點頭，緊跟着我。我們像兩只在巨獸腸子裏爬行的蟲子，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感覺明顯不對勁的地方。
走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前方出現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廳堂”，應該是以前礦工休息或堆放工具的地方。但此刻，這裏是一片狼藉的塌方現場。巨大的石塊幾乎填滿了空間，只留下頂部一道狹窄的、黑黝黝的縫隙，不知通往何處。地上散落着更多破碎的工具和零星骨殖。
礦燈的光在這裏顯得更加微弱，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區域。
“就……就這裏吧？”王五聲音發顫，“孫監工說清理塌方碎石，探查後面……這後面全是石頭，怎麼探？”
我眯着眼，打量着這片塌方區。“觀氣”之下，我發現那堆巨石後面，並非完全實心。有一股極其微弱、但屬性頗爲奇特的“氣流”，絲絲縷縷地從石縫中滲透出來。這股“氣”……竟然比巷道裏其他地方要稍微“純淨”一點點，雖然依舊帶着陰寒和隱晦的火毒，但其中的怨煞之意淡了許多，反而有種被長期“沖刷”或“過濾”後的沉靜感。
石頭後面有空間！而且可能和礦洞主體環境不太一樣！
“後面可能真有路。”我低聲道，“但怎麼過去是個問題。這些石頭太大，靠咱倆這破鎬頭，挖到明年也挖不通。”
“那……那怎麼辦？”
我沒說話，目光在“廳堂”四周掃視。忽然，我注意到左側岩壁靠近頂部的地方，有一道傾斜的、被落石半掩的裂縫，裂縫邊緣的岩石顏色和周圍略有不同，呈暗紫色，上面還有一些模糊的、非天然的刻痕！
我示意王五舉高礦燈，自己手腳並用，攀着凸起的岩石，湊近那道裂縫觀察。刻痕非常古老，磨損嚴重，依稀能看出是一些扭曲的線條和點狀凹陷，排列方式……竟然有點像我老家那些鎮山、定穴的古老符籙的變種！只是更加原始、粗糙，而且刻痕深處，似乎殘留着一點極淡的、幾乎消散的靈力波動。
這不是天然形成的！是人爲刻上去的！年代可能非常久遠！
這些刻痕的作用是什麼？鎮壓？標記？還是……封印？
我心髒怦怦直跳。難道這黑水礦洞，在成爲青霄宗懲罰之地前，甚至在被發現鐵礦之前，就有修行者活動的痕跡？或者，這裏根本就不是單純的鐵礦？
“王師兄，把燈再舉高點，照這邊。” 我指着裂縫下方一片相對平整的岩壁。燈光下，我看到那片岩壁上，有一些更加模糊、幾乎與岩石融爲一體的壁畫殘跡！
壁畫手法古拙，內容殘缺不全。隱約能看出描繪的似乎是許多人（穿着古老的服飾）圍繞着地火（？）勞作，煉制什麼東西（法器？丹藥？），畫面中央有一個高大的、類似鼎爐的物體。但後來畫面變得混亂，出現了地動山搖、火焰噴發、人們驚恐奔逃的景象，最後是一片狼藉和黑暗。
煉制？地火？災難？
結合那變異火毒之氣，被封存的靈氣脈絡感覺，還有這些古老的刻痕壁畫……一個更加清晰的猜測浮現在我腦中：這黑水礦洞地下，很可能存在一條古代的地火靈脈，曾被某個古代宗門或修士群體用來煉器或煉丹！後來發生了某種災難（爆炸？地火失控？），導致設施被毀，地火靈脈被污染或封印，地表岩層變異，才形成了如今的黑紋鐵礦和這種詭異的環境！
青霄宗知道嗎？他們占據這裏，只是爲了懲罰苦役和開采低階鐵礦？還是……另有所圖？孫監工逼我們進來，是真的想滅口，還是想借我們這兩個“死人”探路，看看這廢棄巷道深處，是否還有古代遺留的、有價值的東西？
“林師兄，你看那兒！” 王五突然壓低聲音驚呼，帶着恐懼。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那堆塌方巨石的陰影裏，礦燈照不到的深處，似乎有幾點幽綠色的、黃豆大小的光芒，在緩緩飄動，時隱時現。
鬼火？還是……別的東西？
我凝神“觀氣”，頓時頭皮一麻！那不是簡單的磷火！每一點綠光，都對應着一團凝實、冰冷、充滿怨恨和飢渴的陰性能量體！比之前在丙七巷道遇到的地縛煞靈更強大、更完整！它們似乎被我們的活人生氣吸引，正從巨石縫隙和陰影中緩緩“蘇醒”，向我們這邊飄來！
“不好！是‘老陰煞’！比地縛煞靈厲害得多！” 我低吼一聲，“快！往裂縫這邊靠！這些東西怕陽氣，怕火光，但咱這燈不夠看！”
王五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跟我一起擠到那道有刻痕的裂縫下方。那幾點綠光飄動的速度加快了，帶着一股冰寒刺骨的陰風，隱隱還能聽到細微的、如同指甲刮擦石壁的“窸窣”聲。
礦燈的火苗被陰風吹得劇烈晃動，眼看就要熄滅！
“燈要滅了！”王五聲音帶上了哭腔。
絕境！前有未知險地，後有陰煞追魂！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目光再次落到岩壁那些古老的刻痕上。這些刻痕能存在這麼久，或許本身就有一定的鎮邪作用？哪怕靈力幾乎消散！
死馬當活馬醫！
我一把搶過王五手裏的礦燈，將快要熄滅的火苗，猛地湊近那片有刻痕的岩壁！同時，我咬破舌尖（嘴裏都快沒地方下嘴了），一口帶着微弱靈力的精血，“噗”地噴在那些刻痕上！
“老祖宗顯靈！借您留下的道印一用！鎮邪！！”
精血落在古老刻痕上，並沒有被立刻吸收或滑落，而是詭異地沿着那些扭曲的線條，迅速蔓延開來，仿佛給暗淡的刻痕注入了短暫的“活性”！刻痕深處那幾乎消散的靈力波動，被我的精血一激，竟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着，以刻痕爲中心，一道極其稀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淡金色光暈，瞬間擴散開來，形成一個直徑約一丈的微弱光罩，將我和王五籠罩在內！
那幾點飄來的幽綠光芒，撞在這淡金光暈上，立刻發出“嗤嗤”的灼燒聲，綠光劇烈明滅，仿佛遇到了克星，發出無聲的尖嘯，猛地向後縮去，徘徊在光罩之外，不敢再靠近！但它們並未遠離，而是像飢餓的狼群，圍在光罩外，幽綠的光點死死“盯”着我們。
光罩很弱，而且我能感覺到，岩壁刻痕裏那點被激發的殘留靈力正在飛速消耗，光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
“這罩子撐不了多久！”我急聲道，“必須想辦法！要麼幹掉它們，要麼找到路跑！”
幹掉它們？憑我們？跑？往哪跑？後面是死路，前面巨石堵死，只有頭頂那道裂縫……
我猛地抬頭，看向那道被落石半掩的、傾斜向上的裂縫！裂縫後面，那股相對“純淨”的氣流，正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上面！爬上去！進那道裂縫！” 我當機立斷。這是唯一的生路！
“可……可那麼高，還有石頭堵着……” 王五看着幾乎垂直的岩壁和裂縫口的落石，面露絕望。
“沒時間了！我托你上去！你把堵着的石頭扒開！” 我將礦燈塞回給王五（光罩還在，暫時不怕陰煞），蹲下身，“快！”
王五也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一咬牙，踩着我肩膀，顫巍巍地往上爬。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往上頂。他扒住裂縫邊緣，費力地挪開幾塊鬆動的碎石，裂縫口擴大了些。
“可……可以了！能鑽進去了！” 王五喊道，自己先奮力鑽了進去。
光罩已經淡得只剩一層虛影，外面的幽綠光點開始蠢蠢欲動。
我後退幾步，一個助跑，腳踏在岩壁凸起上，奮力向上一躍！王五從裂縫裏伸出手，拼命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上拽！
就在我半個身子鑽進裂縫的瞬間，身後那微弱的光罩“波”一聲輕響，徹底破碎！幾點幽綠光芒尖嘯着撲向我還在外面的雙腿！
“滾開！” 我另一只腳拼命向後一蹬，感覺踹中了什麼冰冷粘稠的東西，借力猛地一縮，整個人終於完全鑽進了裂縫！王五死命把我往裏一拉！
“譁啦！”
幾塊被我們碰落的碎石掉下裂縫，同時，那幾點幽綠光芒撞在裂縫口，卻被一層突然浮現的、更加暗淡的刻痕微光（裂縫內壁也有刻痕！）擋了一下，發出不甘的嘶鳴，最終沒有追進來，只是在洞口徘徊。
我和王五躺在狹窄傾斜的裂縫裏，大口喘着粗氣，渾身都被冷汗和灰塵溼透，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席卷全身。礦燈在剛才的混亂中不知掉在了哪裏，周圍一片漆黑，只有裂縫下方隱約透上來一點極其微弱的、不知來源的暗紅色光亮，以及那令人不安的陰冷氣息。
但至少，暫時安全了。
這裂縫裏面，會通向哪裏？那股相對“純淨”的氣流源頭是什麼？那些古老的刻痕，究竟是誰留下的？青霄宗，到底在這裏尋找什麼？
無數疑問和更深的危機感，取代了剛才的恐懼。
我摸黑檢查了一下身上，東西都在，鎬頭也還在手裏。王五在身邊摸索着，帶着哭腔小聲說：“燈……燈沒了。”
“沒事，還有光。” 我指了指裂縫下方那隱約的暗紅，“往下走，小心點。這條縫，可能是當年那些古代修士留下的……逃生通道，或者維修通道。”
我們兩人在黑暗中，順着傾斜的裂縫，小心翼翼地向那暗紅光亮的深處，摸索着前行。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與危險之上。
乙三巷道，果然是鬼門關。但我們，似乎歪打正着，闖進了這座鬼門關裏，被歷史塵埃掩埋的……另一條隱秘小徑。
（第九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