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終於是在確認母親再次睡過去之後,才被護士半推半勸地“趕”下樓的。
“你這一宿加一早,眼圈快比我們夜班護士還重了。”
護長笑着說,“阿姨這邊目前指標穩定,你先回去睡一覺。真的有事,我們會比你先發現。”
陸湛想了想,看了眼玻璃裏面那張臉色漸漸有血色的臉,最後還是點頭。
“我下午再上來。”
“行。”護長揮揮手,“回去路上小心點。”
……
從醫院出來,天剛過中午。
江城雨後,空氣裏帶着股被沖洗過的潮味,路邊小攤蒸汽升騰,聞着甚至有點餓。
陸湛隨便買了個肉夾饃當午飯,一邊啃一邊往老小區走。
那棟6層老樓還立在那裏,水泥外牆新添了一圈雨痕,看上去更舊了點。
他拎着塑料袋上樓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自己從碼頭那天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好幾天沒正經在家睡覺了。
門開鎖,熟悉的潮味撲臉而來。
浴室地漏很給面子地“咕嚕”了一下。
“別急,我知道你又想堵。”
陸湛哼了一聲,順手關好門,把外套往椅背上一丟。
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床單沒疊,桌上攤着幾份舊簡歷,還有那台快要退役的老舊筆記本。
只不過現在,他看這間小房子的眼神,跟幾天前不太一樣。
以前,這是他被“優化”之後勉強維持生活的落腳點。
現在——
這是他從海底、從王城、從深淵回來後,唯一能關上門,好好喘一口的地方。
“回城的安全屋。”
他把剩下半個肉夾饃塞進嘴裏,嘴型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了一句。
先洗澡。
熱水一開,水聲立刻在耳邊排隊報到:樓頂水箱餘量、管壁附着的泥垢、鄰居家順帶沖下來的洗衣液泡沫……
以前這些對他來說只是噪音,現在卻一清二楚。
“各回各位。”
他懶得挨個分辨,只是順手把淋浴頭輕輕一撥。
水流瞬間從有點亂的“散彈式”,變成一束束規整的水線,落在肩背上,力道剛剛好。
牆角原本常年返潮的那塊,也被他隨手抽走了一層水汽。
“以後真不行,去應聘個高級保潔。”
洗完澡,整個人被熱水泡得有點發困。
陸湛隨手把手機調成僅保留急救和醫院來電,其餘一律免打擾,倒在床上。
床板照樣硬,枕頭照樣扁。
但這一次,他幾乎沾枕就睡。
……
這一覺睡得出奇地踏實。
沒夢王城,也沒夢深淵。
只在某個模糊的片段裏,他站在港區的高架上。
遠處一棟玻璃幕牆的大樓在夜裏亮着冷白的燈,樓下是排得整整齊齊的集裝箱,像一塊塊堆起來的積木。
海風裏傳來潮味,混着汽油和鐵鏽。
那棟樓的地下,有一小團灰色的水靜靜蜷着。
像一只沒完全醒透的東西。
“藍階水環境新材料中心。”
夢裏有人在他耳邊念了一句。
聲音聽不清是誰的。
他下意識伸出手。
港區周圍的水網就在他掌心展開成一張灰藍色的圖——主航道、支渠、冷卻水、消防水、實驗用水,各走各的路,在某個地方又悄悄匯在一起。
那一點灰色,就窩在“匯”的位置。
他正要把那一點圈出來,整個畫面突然像被人按了暫停。
下一秒——
手機在枕邊震了兩下。
陸湛睜開眼。
屋裏已經被窗外斜進來的夕陽染上一層橘。
他迷糊了半秒,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家天花板,不是醫院走廊的。
手機屏上,是兩條未讀。
一條來自林醫生。
【林醫生:阿姨目前比較穩定,鎮靜已經在一點點往下減。】
【林醫生:她剛醒過來的那一小段反應不錯,接下來我們會慢慢觀察。】
另一條來自特別行動App。
【BT-0003任務狀態:執行建議更新】
【建議時間:術後48小時後可擇機行動,建議在72小時內完成首次實地探查。】
【注意:避免正面沖突,禁止在港區大規模使用領域。】
最後一行,是唐淮親自寫的備注明。
【家屬優先,如果你今天只想當兒子,不想當特別行動人,現在就把手機摔遠一點。】
後面還跟了個微笑表情。
“嘴上說得挺體貼。”
陸湛看着那句“把手機摔遠一點”,笑了一下。
他把手機往床頭一放,並沒有摔。
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幾秒鍾。
然後翻身坐起。
“人可以先當兒子。”
“活兒,總得有人幹。”
他站起來,隨手從椅背上抄起外套。
出門前,習慣性看了一眼水表。
表針轉得很慢,老樓裏水壓偏低,正常。
但在他的視線裏,這棟樓的豎向管網,已經在無形中“亮”了一下。
像是在提醒他——
無論走到哪兒,他現在都不得不帶着這張看不見的地圖。
……
港區在江城東南側,再往前就是海。
陸湛沒叫出租,而是照着App發來的定位,坐上了一輛開往臨港工業園方向的公交。
車上人不算多,大多是身穿工服的工人,還有幾個戴着安全帽的物流調度。
車窗外的景色從居民區慢慢變成倉儲區,再變成大片空地和高高的吊車。
遠處,集裝箱碼頭一排排巨大的橋吊像鋼鐵恐龍,靜靜趴在海邊。
公交在臨港工業園C區門口停下。
一下車,迎面就是一股更重的潮味,還有混着機油、柴油和鐵鏽的味道。
不遠處那棟“藍階水環境新材料中心”的大樓,很容易認。
玻璃幕牆,12層高,外牆掛着藍白配色的logo,看上去幹幹淨淨,像個普通的企業研發中心。
如果不是陸湛已經摸過那一帶的水,他也會以爲這就是江城又一個高新項目。
他剛準備朝大樓那邊走,身側傳來一聲喇叭。
一輛銀灰色SUV穩穩停在路邊。
車窗降下去,露出段序那張永遠有點嬉皮笑臉的臉。
“上車,新來的項目顧問。”
“你這司機當得挺起勁。”陸湛拉開車門。
“人事安排。”段序攤手,“我現在是某市屬單位的掛名司機兼外勤。”
他伸手拍了下後座上的公文包,“裏面是你今天的‘裝備’。”
陸湛坐穩,隨手把公文包拉過來拉開。
裏面有一張工作證、一疊蓋了章的檢查公函,以及幾張用來做樣子的水質快速檢測試紙。
工作證上,他的照片被換成了穿藍色馬甲的證件照。
單位欄寫的是——
“江城市水環境應急保障中心·合作項目組”。
崗位:水環境巡檢兼技術顧問。
“真給我做了證。”
“你現在可是我們這邊掛號在冊的‘外聘技術人員’。”段序說,“不然你動不動出現在各類水務設施旁邊,遲早被城管當成遊蕩人員。”
“唐淮呢?”陸湛問,“今天不上班?”
“上。”段序說,“但他今天得在辦公室裏寫一堆報告,說江城特別行動人術後這幾天專心陪護母親,沒有被我們安排任何高風險任務。”
“聽着挺感人。”
“寫給誰看的你也知道。”段序聳肩,“我們對外得把你包裝成‘人味重一點’。”
“不過這次BT-0003,確實是低風險版本。”
“你負責感知和做一點‘標記’,我們負責在人類那條線上走流程。”
“走什麼流程?”
“給這棟樓安排一輪‘聯合水質抽查’。”段序勾了勾嘴角,“環保局、水務局、應急、港口監管,一人蓋個章,誰能說我們多事?”
陸湛想象了一下那畫面,有點忍俊不禁。
“你們這幫人搞陰陽怪氣,也挺有天賦。”
“沒辦法。”段序說,“總不能寫——‘因爲你們亂用深淵技術,我們來查水了’。”
SUV在藍階大樓門口停下。
門口有門禁欄杆和保安崗亭,看着挺正規。
段序把車熄火,拎着公文包下車,瞬間換上了一副“公務人員”的表情。
“等會你少說話,多看水。”
“我負責聽人說人話。”
“你負責聽水說話。”
“分工明確。”陸湛點點頭。
……
藍階樓大廳裏鋪了大理石地磚,牆上掛着公司歷年獲獎證書,還有幾張參加“國際水環境論壇”的合影。
前台小姐戴着職業微笑:“您好,請問預約了嗎?”
“江城市水環境應急保障中心。”
段序把公文包往前一放,掏出那疊公函,“聯合例行檢查。”
“這是水務局、港區管理委員會、環保分局的聯名通知,你們應該有收到郵件。”
前台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旁邊的電腦。
“我們負責人……”
她話沒說完,旁邊電梯“叮”一聲開了。
一個穿淺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來,手裏還拿着手機。
“領導,水環境應急中心的同志來了。”前台立刻打招呼。
中年男人立刻換上帶點熱情的笑:“哎呀,辛苦辛苦,路上挺堵吧?”
“哪位是段工?”
“我。”段序也不客氣,伸手和他握了握,“這是我們項目組這邊的技術顧問陸工,負責水體感知……咳,水環境監測方面的評估。”
“藍階運營總監,姓周。”中年男人自報家門,“本來說上次水廠聯檢之後就該請各位來坐坐,這不一直忙項目……”
他一邊寒暄,一邊很自然地把他們往接待室引。
標準流程。
倒水、遞名片、重新核對公函上的公章和時間。
陸湛坐在一旁,看着周總那張滴水不漏的臉,心裏默默給他加了個標籤——老江湖。
這種人,見慣了各種檢查組。
該配合的配合,該擋的擋。
“我們這邊一直都非常重視水環境管理。”
周總的台詞標準得可以拿去當模板,“無論是實驗廢水處理,還是生活污水,全部嚴格按照標準執行。”
“前段時間內河那邊不是也出過點小新聞嘛,我們領導還特地強調過,要以此爲戒。”
“這次你們來,我們正好趁機再自查一輪。”
“配合檢查,是大家共同的責任。”
段序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流程我們也清楚。”周總說,“按之前水廠那邊的做法,是先調取我們的廢水在線監測數據,然後隨機抽幾個點位采樣,是嗎?”
“差不多。”段序點頭,“不過這次多加一個環節——”
“我們這位陸工,會現場做一點水環境狀態評估。”
“簡單來說,就是看看你們樓裏所有和水有關的系統,運行是不是穩定。”
“包括但不限於生活用水、消防水、實驗用水等。”
“這樣。”周總眼神很快掠過一絲快速的計算。
“當然沒問題。”
他笑容不變,“我們這邊也歡迎更全面的檢查。”
“那就麻煩周總給我們安排一個陪同人員。”段序繼續按流程說,“最好是熟悉樓裏所有水路的。”
“好說。”
周總立刻在桌上的內線電話上按了個號碼:“讓樓宇工程部的小劉過來一趟。”
掛斷後,他又看向陸湛。
“陸工年輕有爲啊。”
“我們這種做實驗的單位,最怕的就是被人說‘水不幹淨’,這方面還得多請你們多提意見。”
“盡量吧。”陸湛客氣了一句。
同時,他已經悄悄把注意力,從對方的客套話上移開,往這棟樓的水上壓。
一進門他就感覺到了——
藍階大樓裏的水聲,和醫院、和水廠都不一樣。
醫院是被安寧之印壓得很“平”,水廠是各條工藝線各走各的節奏。
藍階這裏的水,表面看起來很規矩,管徑、流速、壓力都在正常範圍內。
但在那層“規矩”下面,有一點點……打磨過的痕跡。
像是有人拿過砂紙,在水的皮膚上輕輕打磨過一圈。
不弄破,也不留太明顯的劃痕。
“拋光水。”
陸湛在心裏給它起了個名字。
幾分鍾後,“樓宇工程部的小劉”到了。
三十多歲,戴個安全帽,腰上掛着一串各種鑰匙。
“周總。”
“小劉,這是市裏的檢查組。”周總簡單介紹了一下,“你帶段工他們到各個點位走一圈。”
“重點是地下的廢水處理間和消防水池,別讓人家說我們不配合。”
“好。”小劉立刻點頭,“段工、陸工,那邊請。”
周總笑着目送他們出去,轉身回辦公室的時候,眼神才略微沉了一瞬。
……
先從“最不敏感”的地方開始。
生活用水。
小劉帶着他們上了5樓,推開茶水間的門:“這邊是員工飲水點,和樓下食堂用的是同一條生活水線。”
“之前水務局來抽檢,結果都合格的。”
段序拿出試紙,插科打諢:“合格最好,萬一不合格,你們這樓得先把自己人毒一輪。”
小劉陪着笑。
陸湛站在水池邊,隨手把水龍頭擰開一條細流。
水聲在那一瞬間涌了上來。
樓頂水箱的高度、壓力調節閥的設定、最近一次清洗水箱的時間……
這些信息對普通人來說毫無意義,對他來說卻是一串串很具體的感知。
生活水線很幹淨。
裏面只有常規的餘氯味和一丁點老樓特有的鐵鏽味。
沒有深淵污染。
也沒有那條在水廠見過的“安撫”線。
“這一條,暫時沒事。”
他內心給出了評價。
小劉又帶他們看了幾處衛生間和洗手池,結果都差不多——規矩,幹淨。
真正的目標,在地下。
“地下2層是設備間。”
小劉一邊走一邊說,“消防水池、廢水暫存池都在那兒。”
“我們平時也會定期做消殺和維護的。”
話音落,電梯門開。
地下2層陰涼潮溼,牆上貼着“非工作人員止步”的警示牌。
一股更濃的潮味撲面而來。
小劉熟練地刷卡開門,帶他們進了消防水池所在的區域。
幾只巨大的藍色水罐安靜立着,壓力表指針穩定。
“這邊的水正常情況不會動,只有消防演練或者真實情況才會往外走。”
小劉一邊說,一邊伸手指了指一處立管,“上次演練還是上個月。”
“我們有監控記錄的。”
“抽檢流程我們都懂。”段序笑着打斷,“你方便的話,先把消防水池和廢水暫存池的閥門圖給我們看一下。”
“好。”
小劉去翻資料。
陸湛趁這個空檔,靠在一只水罐旁邊,手背自然地貼了一下罐壁。
水聲裏立刻多了一重回聲。
和醫院那邊不一樣。
這裏的消防水,明顯被人“摸”過。
那條在醫院消防立管裏出現過的小“蟲子”,在這裏留下過更清晰的痕跡。
雖然現在那點東西已經不在了,但殘留的能量紋理,還是老樣子——
像一條極細的灰線,從消防水池裏蜿蜒出去,沿着某條管線延伸。
而這條管線的方向——
不是樓上的噴淋。
而是,往旁邊的一個封閉房間。
陸湛抬眼,看了一眼那扇門。
門上寫着:
“實驗用水獨立調節間。閒雜人等禁止入內。”
“你們實驗用水,單獨走的一路?”
他裝作隨口問一句。
“是。”小劉正好拿着圖紙回來,“這邊有一條和市政管網分開的精調線,主要給幾個重點實驗室供水。”
“我們怕自來水有時候水壓不穩,影響設備。”
“那今天能看嗎?”段序順勢問,“流程裏其實也包括這一塊。”
小劉猶豫了一下,表情有一瞬的爲難。
“這得問一下周總。”
“畢竟那邊有部分設備比較敏感。”
“你問。”段序笑得不緊不慢,“如果實在不方便,我們在記錄上備注一下就行。”
“上面有人看。”
“……”
小劉把“有人看”三個字聽得挺明白,趕緊掏出對講機小聲溝通。
幾分鍾後,他沖他們擠出一點笑:“周總說,可以看,但只能在門口,不要靠近設備。”
“沒問題。”
段序痛快答應。
門刷卡打開。
實驗用水調節間比消防水池那邊小得多,但設備更精細。
幾只不鏽鋼小水罐、過濾膜裝置、壓力調節閥,牆上掛着密密麻麻的管線圖。
空氣裏帶着一股淡淡的金屬和藥劑的味道。
地面很幹淨,看不到任何污水痕跡。
如果只看肉眼,完全是一個合格的水處理小間。
但對陸湛來說——
這裏的水聲,徹底換了味。
消防水那條灰線,在這裏不再是散碎的小段,而是直接“匯”成了一團。
那團東西縮在某個角落,安安靜靜不動。
不在罐裏,也不在管道裏。
而是——
在牆體裏面。
像是有人在建這間房的時候,順手在牆裏做了一層很薄的“夾心”。
“你們這個間,什麼時候加過新設備?”
陸湛假裝隨口閒聊。
“小劉,你們最近有沒有改管線?”段序也裝傻。
“半年前做過一次升級。”小劉撓撓頭,“換了幾節過濾器,還加了個在線監測裝置。”
“牆體沒動。”
“那之前有沒有別的施工隊進來?”
“有個合作廠家來裝設備。”小劉說,“說是‘新材料試驗模塊’,直接插在我們系統出水口。”
“不過那邊我不太負責,具體要問實驗那邊。”
“新材料試驗模塊……”
陸湛在心裏把這個詞和“藍階水環境新材料中心”這個名字連到了一起。
牆裏的那團灰,安靜得有點過頭。
它不像深淵那種主動擴散的污染,更像是一個“傳感器”。
任何從這間房經過的水,只要帶着一定特征,就會在這團灰上留下極淡的一筆——
然後,這些筆畫會被某個遠處的“接收器”慢慢讀走。
“你們這是在做‘智能水質監測’?”
段序站在門口,故意提高一點音量,“給市裏做技術支持?”
“差不多吧。”
小劉被問住了,有點尷尬地笑,“我們這邊主要負責設備運行,具體技術路線都是上面定的。”
“哦。”段序點點頭,懶得拆穿他。
陸湛沒再多問,手卻在褲縫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沒有直接伸權柄進去,而是用最輕的力,從牆體外面“掀”了一絲水汽。
在那一絲的接觸裏,他把那團灰的能量形狀,完整記在了潮汐圖上。
和醫院消防水池那次,和水廠主清水池“刻度線”的味道,全部對上。
“同一幫人。”
“同一種‘技術衍生品’。”
“在水廠做刻度,在醫院試反應,在港區這邊做本體。”
他把那團灰完整備份了一份,牢牢釘在潮汐圖的一個角落。
以後只要在別的地方再遇到類似的東西,就能第一時間確認是不是來自這一套。
“陸工,這邊看完沒問題吧?”
段序話裏帶着一點提醒。
“沒看出明顯問題。”陸湛收回視線,“至少從設備運行和水流方向上,沒發現‘違規連接’。”
這句話既是說給小劉聽的,也是說給耳機那頭聽的。
礁和唐淮他們,正通過各種傳感器和監控盯着他這邊。
“那就好。”小劉鬆了口氣。
他們又照流程去看了廢水暫存池。
廢水那邊反而“幹淨”一點。
不是說水幹淨,而是——污染很傳統。
重金屬、有機物、實驗試劑殘留,統統在正常科學範疇裏,沒有任何深淵或衍生技術的味道。
“有點意思。”
從廢水間出來時,陸湛心裏反而更冷靜。
“真正非正常的東西,反而不在‘廢水’裏。”
“是在那些他們口口聲聲說‘最幹淨’的水裏。”
走完整個流程,用了大概兩個小時。
周總在一樓籤了字,又寒暄了幾句。
“你們這次檢查結果,要多久能出來?”
“程序走完,正常一周內。”段序笑,“如果有問題,我們會再聯系。”
“那我們拭目以待。”
周總笑着把他們送到門口。
笑容從頭到尾沒崩。
直到車門關上,SUV開出藍階大樓那片區域,段序才把臉上的“公務員笑”撤下來。
“這人老滑了。”
他一邊發動,一邊嘖了一聲,“嘴上說得跟捧你似的,心裏八成把我們記一筆賬。”
“記就記。”陸湛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他記賬,我記水。”
“你有收獲?”
“有。”
陸湛簡單把剛才牆裏那團灰的情況說了一遍。
“所以,他們的‘新材料’現在至少被我們摸到了一角。”段序總結,“還是那種插在主供水上的‘監測模塊’。”
“目標不是淨水,是篩人。”
“篩誰你也很清楚。”
“水系覺醒者,或者體質特殊的人。”
陸湛睜開眼,看向車窗外不斷後退的港區。
集裝箱一塊塊堆疊,遠處海面灰蒙蒙的。
在那些集裝箱之間,他仿佛能看見一條條極細的水線,在地面底下交織。
“我今天不拆他們。”
“你們內務外務要怎麼玩,隨你們。”
“但我先說一句——”
“只要這套東西有一天敢伸到醫院那棟樓裏,或者伸到我媽那張床附近——”
“我就不管你們計劃到哪一步。”
“我先砸了。”
段序沒馬上回話。
過了兩秒,他輕輕笑了一聲。
“這話,我原封不動幫你轉給蘇槐。”
“讓內務那邊把這句話也寫進你的檔案。”
“‘關鍵個體,可控條件下允許其保留部分自主報復權。’”
“聽着挺帥。”
“你們那邊的文件,帥不帥都一樣難懂。”
他們說着話,車已經駛上回城的高架。
天色漸暗,江城主城區那片光亮又出現在視野裏。
“回醫院?”段序問。
“嗯。”陸湛點頭。
“今天先回去當兒子。”
“明天再當水管工。”
“那我就當一回合格司機。”段序打了個方向盤,“把特別行動人送回ICU門口。”
……
夜裏8點多,ICU樓層人少了很多。
陸湛剛走出電梯,就遠遠看見玻璃裏母親那張臉。
她又睡着了。
鎮靜劑還在,一部分是藥,一部分是身體自己在補覺。
護長見他來了,壓低聲音說:“今天阿姨整體表現不錯。”
“偶爾會醒一小下,神志也清楚。”
“就是現在容易累,多睡覺是好事。”
“嗯。”
陸湛點點頭,站在玻璃前,看着她平穩的呼吸。
他沒再像前兩天那樣,把自己的注意力整個鋪在樓裏水系上。
只是伸出一點點感知,輕輕搭在她床頭那袋吊液上。
液體一滴一滴落下去,速度均勻。
每一滴都帶着一點“往回爬”的意志。
“港區那邊的水,我已經記住了。”
“藍陸投資也記進賬了。”
他在心裏對她說。
“接下來這幾天,你專心把自己身體修回來。”
“等你能下床走路的時候——”
“我要開始清這座城的下水道。”
玻璃裏,母親睡得很安靜。
眼角比手術前平和了很多。
像是在一個很長的夢裏,終於找到了可以踩穩的一塊岸。
陸湛靠在牆上,慢慢坐到長椅上。
特別行動App在口袋裏震了一下一下。
【BT-0003:首次實地探查完成。】
【系統自動記錄:“藍階實驗用水調節間”能量特征。】
【風險評估:待更新。】
【建議:短期內避免單獨接近目標建築地下結構。】
【備注:港區外圍深淵活動有小幅抬頭趨勢。】
【更多詳情請等待外務部簡報。】
他沒點開“更多詳情”。
只是關了屏幕,抬頭看着ICU那塊玻璃。
世界在往更復雜的方向走。
水廠、醫院、港區,人心、公司、深淵技術、王城……
所有東西都在水下面交織。
而他現在,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先把這塊岸守住。”
“再下水。”
外面江城的夜色慢慢沉下來。
醫院樓外那層安寧之印在夜色裏微微泛光,水廠那邊的水脈安靜地運轉,港區那棟藍階大樓的地下,灰色的水團照舊縮在牆裏,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畫”進了一張更大的圖裏。
而陸湛,在ICU門口的走廊燈下,輕輕合上眼。
水聲繼續在他耳邊流動。
不過這一次——
他先選了那條,流向母親那張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