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霧氣，濃鬱得如同凝固的牛乳，帶着一股潮溼的、混合着腐爛枝葉和泥土特有的陰冷腥氣，無聲無息地彌漫而來，瞬間吞噬了稀疏林地的最後一絲月光。
能見度驟降到不足一丈，三步之外，便只剩下一片模糊扭曲的灰白。腳下的腐殖層變得溼滑鬆軟，枯枝敗葉在腳下發出細微的、令人不安的碎裂聲。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詭異的寂靜，連風似乎都在這濃霧中凝滯了，後方追兵的呼喝聲也仿佛被厚重的幕布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時有時無，難以分辨方位。
蘇楓停下腳步，將蘇婉兒輕輕放下，讓她靠在一棵溼滑的樹幹上。婉兒的小臉在灰白霧氣映襯下更顯蒼白，大眼睛裏滿是驚恐，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是用冰涼的小手緊緊抓着哥哥的衣角。
“恩公……這……這是迷霧森林？”石頭氣喘籲籲地跟上來，臉上也帶着驚懼。作爲常在周邊討生活的采藥人，他比蘇楓更清楚這片地域的凶名。“這霧……這霧裏有古怪，進去的人，很多都再沒出來過！”
蘇楓沒有立刻回答，他凝神細聽，同時將微弱的神識催發到極致，向着霧氣深處探去。然而，這詭異的濃霧似乎對神識有着極強的阻隔和扭曲作用，原本能延伸數丈的神識，此刻如同陷入泥潭，感知範圍被壓縮到不足周身一丈，而且反饋回來的信息模糊扭曲，難以辨認。
“追兵就在後面，退回去是死路一條。”蘇楓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在這死寂的濃霧中格外清晰，“這霧林是險地，但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他們未必敢深入，至少，不敢像我們這樣毫無顧忌地追進來。”
他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在地上快速劃了幾下，勾勒出簡單的地形：“石頭，你常在外圍采藥，可知道這迷霧森林邊緣，有沒有什麼相對安全、能暫時躲避的地方？山洞，或者特別的地形？”
石頭努力平復呼吸，湊近看了看，又皺眉回憶，片刻後，有些不確定地指着蘇楓劃出的一個方向：“這邊……好像是往西，我記得以前聽一個老采藥人提過一嘴，說迷霧森林西邊邊緣，有一片‘鬼哭林’，那裏霧氣相對稀薄一點，但地形復雜，有很多天然的石縫和坑洞，好像還有個很小的、快幹涸的水潭。那老采藥人幾年前進去過，差點沒出來，說是裏面……不幹淨。但具體的，我也沒去過。”
鬼哭林？不幹淨？
蘇楓目光微閃。險地中的險地，往往也意味着，追兵更不敢輕易涉足。至於“不幹淨”的東西……再凶險，也比身後那些訓練有素、目的明確的殺手要好對付。至少，這裏的危險是“無主”的。
“就去那裏。”蘇楓做出決定，語氣不容置疑。“石頭，你在前面帶路，盡量找隱蔽的路線。我斷後。婉兒，抓緊我，無論如何不要鬆手。”
“是，恩公！”石頭見蘇楓如此鎮定，心中稍安，用力點頭，辨認了一下方向，小心翼翼地朝着西側霧氣深處摸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先試探，盡量避開鬆軟的泥地和茂密的灌木，專挑有岩石裸露或樹木根系盤結的硬地。
蘇楓一手牽着婉兒，一手按在腰間——那裏藏着他用剩下的一點邊角料打造的一把簡陋匕首，以及幾顆臨時搓制的、功效各異的藥丸。他走在最後，神識雖被壓制，但五感提升到極致，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不放過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或動靜。
霧氣緩緩流淌，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時而凝聚成團，遮擋視線，時而散開一線，露出前方嶙峋怪石或扭曲枯木的一角，旋即又被更濃的灰白淹沒。空氣潮溼陰冷，浸入衣衫，帶走體溫。除了三人壓抑的呼吸和腳踩腐葉的沙沙聲，四周死寂得可怕。那種寂靜，並非真正的無聲，而是一種被強行壓抑、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暗中窺視、等待時機的死寂。
“恩公，前面好像有塊大石頭，旁邊好像有個縫。”石頭壓低的聲音從前傳來，帶着一絲發現地形的欣喜。
蘇楓凝目望去，霧氣中，果然隱約可見一塊高達數丈、布滿青苔和藤蔓的黑色巨岩輪廓，岩石底部，似乎有一條狹窄的、被蔓草半掩的縫隙，僅容一人側身通過。
“小心。”蘇楓提醒。他敏銳地察覺到，那岩石縫隙周圍的氣息，似乎比別處更加陰冷，空氣中那股腐爛的氣味也更重了些。
石頭點頭，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試探着朝縫隙裏扔去。
石頭落入黑暗，傳來幾聲滾動碰撞的悶響，隨後，歸於寂靜。似乎並無異常。
“我先進去看看。”石頭咬了咬牙，側身，小心地擠進縫隙。片刻後，他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帶着一絲回音：“恩公，裏面是個不大的石洞，能容下我們三個，就是有點潮，沒別的東西！”
蘇楓稍稍放心，對婉兒道：“婉兒，閉上眼睛，哥哥帶你進去。”
蘇婉兒聽話地閉眼。蘇楓將她抱起，側身，也擠進了那條狹窄的石縫。縫隙很短，僅兩三步，眼前豁然開朗，確實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約莫丈許見方的不規則石洞。洞內空氣潮溼陰冷，石壁溼滑，長滿了墨綠色的苔蘚，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角落裏有一小攤渾濁的積水，散發着淡淡的腥氣。洞頂有一條細微的裂縫，不知通往何處，隱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天光透入，讓洞內不至於完全漆黑。
雖然環境惡劣，但至少暫時有了一個相對隱蔽的容身之所，可以躲避追兵和霧氣。
蘇楓將婉兒放在一塊較爲幹燥平坦的石頭上，自己也靠着石壁坐下，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感到肩頭傷口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之前被那殺手劃了一劍，雖未傷筋動骨，但傷口不淺，又在泥水中摸爬滾打，此刻已有發炎跡象。
“哥哥，你流血了！”蘇婉兒看到蘇楓肩頭被血浸透的衣衫，小臉一白，又想哭。
“沒事，皮外傷。”蘇楓安慰道，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淡綠色的藥粉，這是他用幾種具有止血、消炎、生肌效果的草藥研磨而成，雖比不上丹藥，但也聊勝於無。他撕開肩頭衣衫，露出傷口，將藥粉均勻灑上，又用幹淨的布條草草包扎。
清涼感傳來，刺痛稍減。
“恩公，給。”石頭遞過來一個水囊，還有一塊用油紙包着的、有些發硬的肉幹。“先吃點東西，喝點水。”
蘇楓接過，先喂婉兒喝了幾口水，吃了小半塊肉幹，自己才簡單吃了幾口。食物和水下肚，冰冷的身體才恢復了些許暖意。
“石頭，你也處理一下傷口，休息一會兒。”蘇楓看到石頭手臂和小腿也有幾處擦傷。
石頭憨憨一笑，也拿出隨身帶的草藥嚼碎了敷上。
洞內暫時安靜下來，只有三人輕微的呼吸聲。洞外，濃霧依舊，死寂無聲，連之前隱約可聞的追兵動靜，此刻也完全聽不到了，仿佛他們已經被這片詭異的霧林徹底吞噬、遺忘。
“哥哥，那些壞人……還會追來嗎？”蘇婉兒靠在蘇楓身邊，小聲問，身體還有些發抖。
蘇楓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他們未必敢深入這霧林。就算敢，這霧能扭曲方向，他們想找到我們也難。我們先在這裏躲一陣，等天亮霧散些，或者外面徹底沒動靜了，再想辦法離開。”
話雖如此，蘇楓心中卻並未放鬆。蘇嶽派出的殺手，行事狠辣周密，連路上的陷阱都布置了，絕不可能輕易放棄。他們此刻很可能就在霧林外圍守株待兔，或者，也在嚐試某種方式追蹤進來。這石洞只是權宜之計，並非久留之地。
而且，這迷霧森林本身，就給他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那濃霧不僅能阻隔神識，似乎還在緩慢侵蝕生靈的生機。就這麼一小會兒，他感到體內太虛靈力的運轉都滯澀了一絲，蘇婉兒和石頭的臉色也更顯疲憊。
必須盡快恢復狀態，找到出路。
蘇楓閉上雙眼，開始默默運轉《太虛衍天訣》。一絲絲微弱的天地靈氣，艱難地穿透濃霧的阻隔，被他吸納進來，在經脈中轉化爲太虛靈力，滋養着疲憊的身體和受創的肩頭，同時也在抵抗着霧氣中那股陰寒侵蝕之力。
時間，在這片濃霧籠罩、不見天日的絕地中，仿佛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忽然，洞外那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了。
不是人聲，也不是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