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清晨。
雖已入春,但早晚依舊帶着料峭寒意。
薛昭早早起身,換上了一身青色的絹布長衫。
這身衣裳雖然素樸,但幹淨筆挺,穿在薛昭日漸挺拔的身軀上,更襯得他面容清俊,眼神明亮,平添了不少讀書人的儒雅氣度。
他將早已準備好的戶籍憑證等物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放進一個幹淨的布包中。
族長薛永年和族叔薛勇早已在院中等候,等薛昭一切收拾妥當,三人便一同坐上牛車,在晨曦得微露中,向着嵐陵縣城緩緩而行。
牛車吱呀,再次來到熟悉的縣衙大門前。
與上次鳴冤時的壓抑不同,此次薛昭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不知爲何,這幾日他頻頻想起上輩子高考的記憶,而且揮之不去。
縣衙依舊森嚴,青磚高牆,黑色的大門敞開着。
門前兩側各立着一尊石獅,怒目圓睜,彰顯着官府的威嚴。
兩名手持漆黑水火棍的衙役,如泥塑木雕般分立在大門左右,再也不見往日裏的懶散。
令薛昭意外的是,他的保人張春來竟已提前到了,正站在衙門外一側等候。
他今日特意穿上了代表生員身份的襴衫,頭戴方巾,顯得格外鄭重。
薛昭連忙快步上前,躬身施禮,歉聲道:“讓張先生久候,還望先生恕罪。”
張春來溫和地扶起他,笑道:“薛小友何出此言?約定時辰未到,只是張某來得早些罷了。不必多禮,我們這便進去吧。”
有張春來這位廩生帶路,守門的衙役只是簡單看了一眼,便讓兩人入內。
薛昭再次直觀地感受到“功名”二字在這個時代的分量。
衙役或許可以在平頭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但在有功名的讀書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上次來縣衙告狀,他沒有留意裏面的布局和建築,此時跟隨張春來一路打量,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入門是一座高大的譙樓,用於報時和瞭望。
穿過譙樓下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筆直寬闊的青石板甬道,甬道兩旁植有蒼鬆翠柏,直通深處的儀門。
儀門更爲宏偉,這裏是縣令舉行重大典禮或迎接上官時才會開啓的正門,平日只開東西兩側的角門。
他們從東角門而入,繞過一座刻着“爾俸爾祿,民脂民膏”戒石的石亭,便來到了縣衙的核心區域——大堂。
大堂飛檐翹角,氣勢恢宏,門楣上懸掛着“明鏡高懸”的匾額,這裏是薛昭上次來到的地方。
他們並未在此停留,而是沿着廊廡繼續向北,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了相對僻靜的二堂區域。
這裏是縣令日常辦公、接見僚屬的地方,環境格外清幽。
最終,張春來引着薛昭來到二堂東側的一間廂房前,門楣上掛着一塊寫着“禮房”二字的木牌。
走進禮房,裏面已有幾名書辦正在在給報名縣試的學子辦理登記的手續。
張春來顯然是熟客,與一位年長的書辦打了聲招呼,便說明來意:“李書辦,這位是望江村的薛昭,前來報名參加本屆縣試。”
那李書辦抬起眼皮,打量了薛昭一眼,見其雖年少,但氣度從容,又有張春生陪同,態度便客氣了幾分。
他將一本厚厚的登記冊翻開新的一頁,拿起毛筆,蘸飽了墨,開始例行公事地詢問登記。
“姓名?”
“薛昭。”
“籍貫?”
“嵐陵縣望江村。”
“年齡?”
“虛歲十四。”
大雍律法規定,上報年齡時都只報虛歲。
“祖上三代姓名、職業?”
薛昭一一據實回答,書辦則奮筆疾書,將信息工整地記錄在冊。
這些信息將被嚴格核查,並伴隨考生整個科舉生涯,若有虛假,一經發現,立即黜落,並追究保人責任。
接着,書辦取出一張專用的“照身貼”,根據薛昭的口述,在上面填寫基本信息,並示意薛昭核對。
薛昭仔細看過,確認無誤。
“作保廩生何人?”書辦最後問道。
張春來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廩生張春來,願爲薛昭作保。”
說完,他在保結一欄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廩生編號。
所有手續完畢,書辦道:“報名費,五百文。”
薛昭早有準備,從布包中取出串好的五百文錢,恭敬地放在桌上。
書辦清點後,在一張收據上蓋了印,連同照身貼一起遞給薛昭。
“好了,手續齊備。二月二十日辰時,準時到縣學考場應試,憑此貼入場,切記勿誤。”
書辦交代完畢,便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整個報名過程簡潔而高效,不過一刻鍾功夫。
走出禮房,薛昭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張春來又叮囑了幾句考場上需要注意的事項後,便欲告辭。
薛昭瞅準左右無人,迅速從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一個裝着二兩碎銀的小布袋,塞到張春來手中,低聲道:“張先生辛苦了,一點茶資,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這是找廩生作保約定俗成的“保費”。
畢竟廩生也不是吃飽着撐着,沒有好處誰願意浪費時間給人作保,承擔責任。
張春來也不推辭,坦然收下,笑道:“小友有心了。望你潛心備考,一舉成名。”
說罷,拱手離去。
與此同時,縣衙後宅書房內。
縣令徐向真處理完幾件公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隨意地問在身旁伺候的老仆:“今日那薛昭是否有來報名縣試?”
老仆恭敬答道:“回老爺,已經報過了。是張廩生陪同來的,一切順利。”
“嗯,好。”徐向真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心情頗佳。
他原本動過念頭,想趁薛昭來報名時再見他一面,旁敲側擊地問問他與知府江墨林究竟是何關系。
不過轉念一想,縣試在即,自己身爲主考官,此時私下會見考生,難免惹人閒話,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反爲不美。
於是便按捺下了這個想法,也存着想看看薛昭到底有何本事,竟能讓知府大人贊譽有加的心思。
薛昭與薛永年父子會合後,也不再逗留,乘坐着牛車返回望江村。
一路上,薛永年關切地詢問報名經過,薛昭一一告知。
老族長聽聞一切順利後,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連趕牛的鞭子都揮得更有勁了。
牛車吱吱呀呀回到望江村時,已是下午。
令薛昭意想不到的是,他家小小的院落裏,此時竟擠滿了婦人。
這些人都是來跟薛母學習剪紙的。
這是薛昭年後便與族長商議好的,希望能用剪紙這門手藝,給村裏的婦人們開辟一條新的活計。
比起下地幹活,自然剪紙更加輕鬆,還來錢快。
這個消息一傳開,村裏的婦人們就爭先恐後地要來學習。
至於漢子們,只能罵罵咧咧地繼續在田地裏當牛做馬了。
只見紅紙翻飛,剪刀穿梭,衆人學得十分認真,院子裏充滿了輕聲的討論和偶爾成功的驚呼。
薛昭一回家,立刻就引起了轟動。
那些婦人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
“昭哥兒,怎麼樣?報上名了嗎?”
“昭哥兒,報完名是不是馬上就能考秀才了?”
“昭哥兒,累了吧,用過午食了沒?”
薛昭連忙高聲回答:“多謝掛心!報名十分順利,十日後便能進城考試了。”
衆人聞言,頓時爆發出歡呼聲,就仿佛薛昭已經考中了一般。
族長薛永年樂呵呵地揮了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朗聲道:“好了好了,昭哥兒平安回來,報名也順利,大家都散了吧,讓昭哥兒好好歇歇,準備考試要緊!”
“對,昭哥兒一定累了,我們就不要打擾了。”
“昭哥兒,好好休息啊,不要有壓力,盡力就行!”
待衆人走後,薛永年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塞到薛昭手裏,“昭哥兒,這個你拿着。”
薛昭打開一看,裏面是些散碎銀子和一大把銅錢,約莫着得有四五兩之多。
他立刻推拒:“叔公,這可使不得,這錢我不能要!”
龐氏見狀,在一旁開口道:“昭兒,你就收下吧。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你若不收,大家反而心裏不安。”
“你娘說得對。大家盼着你能高中,這點支持算不得什麼。你只要安心讀書備考,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回報。”
說完,他把錢袋子塞到薛昭的手裏,又拍了拍薛昭的手背,轉身就走。
薛昭看着手上的錢袋,深吸了一口氣,對着薛永年深深一揖:“薛昭謝過叔公,謝過各位鄉親!深情厚誼,來日若是高中,定當後報。”
薛永年聞言腳步一頓,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二十幾年前,有一個少年,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