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在夜色裏顛簸了半個多小時，雨絲漸漸密了起來，打在車廂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直到一串整齊的口號聲穿透雨幕，車子才緩緩停下。
車廂板“哐當”一聲被掀開，冷風裹着細雨灌了進來，帶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氣。接兵士官的吼聲在雨裏炸開：“全體都有！下車！列隊！”
石岐和王浩幾人互相扯了扯被風吹歪的帽子，麻利地跳下車。雨點打在臉上，涼絲絲的，他抬頭望去，只見新兵連的營區門口，兩列身着常服的老兵筆挺地站着，手裏的鑼鼓被雨打溼，卻依舊敲得震天響——“咚鏘！咚鏘！咚咚鏘！” 鼓點雄渾，和着雨聲，敲得人心頭陣陣發燙。
“歡迎新戰友！”老兵們齊聲呐喊，聲音洪亮，壓過了風雨聲。石岐跟着隊伍往前走，目光掃過老兵們被雨水打溼的臉頰，他們的眼神裏滿是笑意，透着股軍人特有的爽朗。雨水順着帽檐往下滴，模糊了視線，他卻覺得，這場景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隊伍被引着往食堂走，腳下的水泥路被雨水泡得發亮，迷彩膠鞋踩上去，濺起細碎的水花。剛進食堂大門，一股濃鬱的面香就撲面而來，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上車餃子下車面，都給我記牢了！”帶隊的班長嗓門洪亮，指着一排排冒着熱氣的大鋁鍋，“一人一碗，吃熱乎了，去去寒氣！”
食堂裏早就擺好了長桌長凳，新兵們按照隊列依次領面。石岐端着碗，看着裏面清湯寡水的面條，上面飄着幾根青菜葉，聞着香，可湊近了一嚐，味道淡得像白開水。他皺了皺眉，瞥見桌角擺着幾個白瓷罐子，上面沒貼標籤，只憑着感覺，伸手就往自己碗裏舀了兩大勺——他以爲那是鹽。
剛拌開面條，坐在對面的王浩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石岐，你那碗怎麼黃不拉幾的？”
石岐愣了愣，低頭一看，碗裏的面條裹着一層淡淡的黃色，還透着股甜絲絲的味道。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把糖罐子當成鹽罐子了。
旁邊的劉陽也湊過來看，笑得直拍桌子：“好家夥，你這是甜口面條啊！夠別致！”
武磊端着自己的面碗湊過來，用筷子挑了一撮嚐了嚐，眉頭皺成了一團，又忍不住笑：“甜的，齁得慌！你這口味，夠獨特的。”
張柯一本正經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新兵連的調料罐都沒貼標，下次可得看仔細了。”小伊則默默遞過來自己的鹽罐子，小聲說：“我這個是鹽，你加點中和一下。”
石岐的臉瞬間紅透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硬着頭皮，往碗裏加了半勺鹽，拌了拌，甜鹹交織的味道怪得很，可還是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往嘴裏咽。
窗外的雨還在下，鑼鼓聲漸漸停了，食堂裏滿是新兵們吸溜面條的聲響，還有此起彼伏的笑鬧聲。石岐吃着碗裏怪味的面條，看着身邊笑得前仰後合的戰友，聽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裏那點殘存的不安，竟在這煙火氣裏，慢慢消散了。
他知道，從這一碗甜鹹交織的面條開始，他的新兵連生活，才算真正拉開了序幕。
夜色漸深，雨勢也小了不少。
新兵宿舍是大通鋪，三十多張硬板床挨在一起，被褥疊得方方正正，像一塊塊規整的豆腐塊。石岐和王浩、劉陽幾人挨着躺在一起，累了一天的新兵們大多沾着枕頭就睡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很快在宿舍裏響起。石岐卻沒什麼睡意，睜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熾燈，耳邊還回響着食堂裏的笑鬧聲，還有那碗甜鹹交織的面條味道。
他剛有點迷糊，窗外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哨聲——短促、密集，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夜的寂靜。
“緊急集合！緊急集合！”班長的吼聲隔着門板炸響，“三分鍾！穿戴裝具樓下集合！遲到的全體加練！”
宿舍裏瞬間炸開了鍋。
“我的鞋呢？我的鞋在哪？”王浩手忙腳亂地摸黑找鞋，腳底下還被人絆了一跤，摔了個趔趄。
劉陽慌得把褲子穿反了，扯着褲腰喊：“誰幫我看看，這面是朝外的不？”
武磊倒是麻利，可套作訓服時把胳膊伸進了袖筒，半天拽不出來；張柯的眼鏡掉在了地上，趴在床底下摸了半天，急得滿頭大汗；小伊悶不吭聲，卻把帽子戴反了，帽檐歪在腦後，活像個偷戴大人帽子的孩子。
石岐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蹬褲子、套作訓服，系腰帶時越急越打不上結，手指都在發抖。他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心裏咯噔一下——這才剛躺下不到半小時，哪有這麼快的緊急集合！
等他手忙腳亂地沖下樓，樓下的空地上已經站了十幾個人，班長手裏拿着秒表，臉色黑得像鍋底。
最後一個新兵沖下來時，秒表上的數字赫然顯示着五分二十秒。
“三分鍾！我只要三分鍾！”班長把秒表往地上一摔，吼聲震得人耳膜發疼，“你們這群孬兵！連穿衣服都磨磨蹭蹭！上了戰場，敵人的子彈會等你們穿好衣服嗎？”
新兵們耷拉着腦袋，沒人敢吭聲。雨停了，夜風刮過，帶着刺骨的涼意，凍得人一哆嗦。
班長掃視着隊列，突然扯着嗓子喊：“聽好了！現在開始沖圈！四百米跑道，所有人一起跑！第一名，出列休息！剩下的，接着跑！什麼時候只剩最後一個人，什麼時候停！”
話音剛落，他就吹響了哨子。
新兵們不敢怠慢，撒開腿就往前沖。石岐憋足了勁，跟着武磊一起往前跑——集訓時練的體能不是白給的，他很快就甩開了大半人，和武磊並駕齊驅。
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石岐喘着粗氣回頭看，武磊就跟在他身後半步。
“石岐！第一名！出列！”班長吼道。
石岐踉蹌着走出隊列，扶着膝蓋大口喘氣。看着剩下的新兵又被班長攆着往前沖，他心裏五味雜陳——剛才跑的時候，他聽見身後有人崴了腳，有人累得直哼哼，可沒人敢停下。
第二圈，武磊拿了第一，出列站在石岐身邊。
第三圈，王浩拼了命沖了第一，癱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第四圈，劉陽咬着牙沖到了前頭……
一圈又一圈，跑道上的人越來越少，夜色裏只剩下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最後，只剩下張柯一個人，他的眼鏡早就跑丟了，看不清路，只能憑着感覺往前沖，腳步踉蹌得像個醉漢。
班長沒喊停，張柯就咬着牙，一圈又一圈地跑着。
石岐和其他出列的新兵站在一旁，沒人說話。夜風刮過跑道，卷起地上的落葉，張柯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着一股倔強。
直到張柯再也跑不動，癱在跑道上吐了起來，班長才終於吹響了結束的哨聲。
“都給我記着！”班長的聲音在夜色裏回蕩，“在部隊，速度就是生命！下次再這麼慢，加倍罰！”
新兵們互相攙扶着往宿舍走，一個個累得像灘爛泥。石岐看着身邊一瘸一拐的張柯，伸手扶了他一把。張柯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謝了……下次，我肯定跑快點。”
回到宿舍，沒人再睡得着。所有人都坐在床沿上，揉着發酸的腿，看着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
石岐摸了摸兜裏的鐵盒子，指尖觸到桃木勺上的“平安”刻痕，心裏突然明白了——軍營的日子，從來都不是輕鬆的。這一夜的緊急集合，不過是個開始。
一行人互相攙扶着挪回宿舍，剛挨到床沿，壓抑了一路的抱怨聲就忍不住冒了出來。
王浩揉着抽筋的小腿，齜牙咧嘴地嘟囔：“這班長也太狠了吧，不就慢了兩分鍾嗎？跑圈還不夠，折騰到現在，腿都快廢了。”
劉陽跟着附和，扯着皺巴巴的作訓服嘆氣：“緊急集合也不說提前打個招呼，黑燈瞎火的，褲子都穿反了，丟死人了。”
張柯扶着牆，緩了半天勁才開口，聲音裏帶着哭腔：“我眼鏡都跑丟了，最後幾圈全憑感覺瞎沖，差點摔進排水溝裏。”
武磊沒說話，卻也忍不住捶了下鋪板，顯然心裏也憋着火氣。小伊坐在角落，小聲嘀咕了句“這也太嚴格了”，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周圍的人聽見。
石岐坐在床邊，剛想開口說句什麼，宿舍門“哐當”一聲被踹開了。
班長黑着臉站在門口，手裏的手電筒光柱掃過每一張抱怨的臉，寒氣逼人。剛才還嘰嘰喳喳的宿舍，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低着頭不敢吭聲。
“怎麼不聊了？”班長的聲音像淬了冰，“嫌苦？嫌累？嫌規矩多？”
他邁步走進來，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告訴你們，進了新兵連的門，就別把家裏那套少爺脾氣帶進來！在這兒，抱怨沒用，廢話沒用，只有服從！”
班長掃視着衆人，突然抬高了嗓門：“全體都有！俯臥撐預備——只許撐，不許俯臥！ 撐不住的，今天就別想躺下！”
新兵們不敢怠慢，手忙腳亂地趴在地上，胳膊肘撐着地面，腰背繃得筆直。這姿勢看着簡單，可沒一會兒，石岐就覺得胳膊酸得發麻，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淌，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王浩咬着牙，臉憋得通紅，嘴裏忍不住嘶嘶地抽着涼氣；劉陽的胳膊抖得像篩糠，額角的青筋都暴起來了；張柯本來就跑圈跑虛脫了，撐了還沒十分鍾，胳膊就開始打晃，腰腹一軟，脊背不自覺地塌了下去。
“啪！”
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宿舍裏炸開。班長幾步沖過去，手裏的武裝帶毫不留情地抽在張柯的背上，力道狠戾，打得張柯渾身一顫，疼得齜牙咧嘴，卻硬是沒敢哼一聲
“挺起來！”班長的吼聲震得人耳膜發疼，又揚手對着張柯的後背抽了兩下，“我看誰還敢塌腰！把腰給我繃直了，再塌一次，加時半小時！”
張柯咬着牙，用盡全身力氣把腰杆挺得筆直，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砸在地上，瞬間洇開。旁邊的新兵看得心驚膽戰，原本有些發晃的胳膊，瞬間繃得更緊了，沒人敢再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班長搬了張凳子坐在宿舍門口，手裏拿着秒表，眼神銳利得像鷹隼：“還有五十分鍾！誰要是敢塌腰，敢偷懶，就給我加時！”
時間一分一秒地熬着，宿舍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胳膊發抖的細微聲響。石岐盯着地面上的一道裂縫，腦子裏一片空白，只覺得胳膊快要斷了，汗水浸透了作訓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難受。
他偷瞄了一眼旁邊的武磊，對方咬着牙，牙關緊咬，眼神卻透着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再看小伊，瘦小的身子撐在地上，明明已經快撐不住了，卻還是死死挺着，沒吭一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班長終於按下秒表，冷冷地開口：“時間到！起來！”
新兵們像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動一下都疼得齜牙咧嘴。石岐撐着胳膊爬起來，看了眼窗外，夜色深沉，牆上的掛鍾指針，剛好指向凌晨一點。
班長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聲音裏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都給我記好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下次再讓我聽見誰碎嘴抱怨，俯臥撐就是開胃小菜！ 有的是法子讓你們知道，什麼叫規矩！”
說完，他轉身就走，宿舍門被甩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沒人再說話，也沒人有力氣動彈。所有人都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望着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新兵連的日子，比想象中還要難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