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江城的冬天徹底來了。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機械廠家屬院的水泥地,院子裏那棵老槐樹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像老人幹瘦的手。
林逸坐在書桌前,對着電腦屏幕敲下《雲海仙蹤》最新一章的最後一個字。
凌晨一點二十七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遠處機械廠夜班車間的燈光還亮着,在夜色中暈開一團昏黃的光暈。家裏很安靜,父母早就睡了,只有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他保存文檔,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這一章寫得格外艱難——張小凡終於找到了復活碧瑤的方法,但代價是他要散盡畢生修爲,從此淪爲凡人。
讀者會接受這樣的設定嗎?林逸不確定。但他覺得,這才是張小凡應該做的選擇:不是爲了力量,不是爲了復仇,只是爲了那個爲他擋下一劍的女孩。
身後傳來極輕微的響動。
林逸下意識回頭,看見臥室門開了一條縫。父親林海站在門外,手裏端着一個杯子,正看着他。
父子倆在昏暗的光線中對視。
幾秒鍾的沉默。
林逸第一反應是合上電腦,但手停在半空。父親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林逸看不懂的情緒。
“爸……”他開口,聲音有些幹澀。
林海推門進來,把杯子放在桌上。是一杯熱牛奶,還冒着熱氣。
“趁熱喝。”他說。
然後他轉身從書架上拿下一個小瓶子,是林逸放在那裏但很少用的眼藥水。
“眼睛累了就滴一滴。”林海把眼藥水也放在桌上,“別熬太晚。”
說完這些,他沒問林逸在幹什麼,沒問電腦是哪兒來的,甚至沒多看屏幕一眼。他只是站在那裏,看着兒子,眼神復雜。
林逸握着那杯溫熱的牛奶,指尖傳來的溫度一直蔓延到心裏。
“爸,我……”
“你長大了。”林海打斷他,聲音低沉,“有自己的事要做,爸懂。”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房間裏新添置的東西: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書架上的新書,窗台上的綠植,還有床頭那盞可以調光的新台燈。
這些都不是家裏原有的東西。
“錢是你自己掙的?”林海問。
林逸點頭:“寫小說掙的稿費。”
“多少?”
“上個月……一萬二。”
林海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在床邊坐下,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但沒點,只是夾在手指間。
“你媽知道嗎?”
“不知道。”林逸老實說,“我跟她說是作文比賽獎金。”
“嗯,先別告訴她。”林海說,“她心髒不好,別嚇着她。”
又是一陣沉默。暖氣片的嘶嘶聲在夜裏格外清晰。
“爸,廠裏的事……”林逸試探着問。
林海扯了扯嘴角,一個苦澀的笑:“定了。我們這批老工程師,要麼轉崗,要麼買斷工齡。”
“您選擇……”
“轉崗。”林海說,“去質檢科,工資少三成,但穩定。買斷工齡那點錢,不夠幹什麼。”
他把煙放回煙盒,看着兒子:“小逸,爸這輩子就這樣了。但你不一樣。”
林逸鼻子一酸。
“你能寫小說掙錢,是本事。”林海繼續說,“但爸要告訴你——錢很重要,但也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你做的這件事,是你真心喜歡的,是對別人有意義的。”
他看着桌上的電腦:“你寫的故事,有人看嗎?”
“有。”林逸說,“很多。”
“那就好。”林海點頭,“那就繼續寫。但記住,學業不能丟。明年就高三了,高考是你人生的一個坎,要邁過去。”
“我知道。”
林海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牛奶喝完早點睡。明天……明天爸休息,教你修自行車。”
林逸愣了一下:“修自行車?”
“嗯。”林海說,“你那輛車,鏈條鬆了,刹車也不靈。自己會修,以後方便。”
門輕輕關上。
林逸坐在桌前,看着那杯牛奶,很久。
牛奶已經溫了,他端起來喝了一口,甜絲絲的,是母親習慣放的白糖。
他想起前世父親去世前,也是這樣,在深夜推開他的房門,放下一杯熱牛奶,什麼也不說,只是看他一眼就離開。
那時的他不耐煩,嫌父親打擾他寫稿。
現在他懂了——那杯牛奶裏,是一個父親能給的、全部的愛和擔憂。
凌晨兩點,林逸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
他想着父親轉崗的事,想着家裏的經濟狀況,想着自己那一萬多塊的積蓄……
突然,一個念頭冒出來。
第二天是周六。
林逸起了個大早,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然後騎車去了城西的機械工具市場。
這裏是江城最大的五金工具集散地,店鋪一家挨一家,擺滿了各種扳手、鉗子、電鑽、測量儀器。空氣裏彌漫着機油和金屬的味道。
林逸在一家老字號工具店前停下。店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戴着老花鏡,正在打磨一把扳手。
“小夥子,買什麼?”老大爺抬起頭。
“我想買套工具。”林逸說,“要全一點的,質量好的。”
“自己用還是送人?”
“送人。”林逸想了想,“送給我爸,他是機械工程師。”
老大爺摘下眼鏡,打量了他幾眼:“工程師啊……那我得給你挑套好的。”
他在店裏翻找了半天,最後拿出一套深藍色工具箱。打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各種工具:扳手從6mm到24mm一整套,螺絲刀有十字和一字,鉗子有尖嘴、平嘴和鋼絲鉗,還有遊標卡尺、水平儀、萬用表……
“這套是德國貨,質量沒得說。”老大爺說,“就是貴點。”
“多少錢?”
“一千八。”
林逸沒猶豫:“就要這套。”
他又挑了幾個父親可能需要的配件:精密螺絲刀組、小型電磨機、還有一盒高品質的合金鑽頭。
結賬時,一共花了二千三百塊。
老大爺一邊打包一邊問:“小夥子,你這是用壓歲錢給爸爸買禮物?”
林逸笑了:“算是吧。”
“孝順。”老大爺豎起大拇指,“你爸有你這樣的兒子,有福氣。”
林逸提着沉甸甸的工具箱騎車回家時,已經中午了。
推開家門,看見父親正在客廳修那台老式收音機。收音機攤開在報紙上,零件擺了一地,林海戴着老花鏡,手裏拿着電烙鐵,小心翼翼地焊接一個電容。
“爸,我回來了。”
“嗯。”林海頭也不抬,“飯在鍋裏,自己熱。”
林逸把工具箱放在門口,先去廚房熱了飯。母親今天值班,中午不回來。
吃完飯,他提着工具箱走到客廳。
“爸,這個給您。”
林海抬起頭,看到那個深藍色工具箱時,愣了一下。
“這是什麼?”
“工具。”林逸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開,“我看您那些工具都舊了,就……用作文比賽的獎金買了套新的。”
林海放下電烙鐵,摘下老花鏡,走到工具箱前。
他蹲下,一樣樣拿起那些工具看。
手指拂過德國品牌的鋼印,撫過扳手光滑的鍍鉻表面,拿起遊標卡尺對光看了看刻度,又試了試電磨機的手感。
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
林逸站在旁邊,心裏有點忐忑——這禮物會不會太貴了?父親會不會怪他亂花錢?
但林海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那樣蹲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林逸以爲他生氣了,正準備開口解釋時,林海站起身。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手很重。
然後他提起工具箱,走向陽台——那裏有他工作的小角落。
“下午教你修自行車。”他說,聲音有點啞。
“好。”
那個下午,林逸學會了修自行車。
父親教得很仔細:怎麼調鏈條,怎麼緊刹車線,怎麼補胎,怎麼給軸承上油。每教一步,他都會解釋原理——爲什麼鏈條會鬆,刹車線爲什麼會失靈,什麼樣的磨損需要換零件。
林逸學得很認真。他發現父親的手很巧,那些在他手裏很笨拙的工具,到了父親手裏就像有了生命。
“工具是手的延伸。”林海一邊調整刹車一邊說,“你要熟悉它,信任它,它才會幫你。”
“就像筆一樣。”林逸脫口而出。
林海看了他一眼,笑了:“對,就像筆一樣。”
夕陽西下時,自行車修好了。林逸試騎了一圈,鏈條不再譁啦響,刹車靈敏,騎起來輕快多了。
“謝謝爸。”
“嗯。”林海收拾工具,一件件放回新工具箱,擺放得整整齊齊。
晚飯前,母親王秀蘭回來了。她看到陽台上的新工具箱,很驚訝:“老林,這工具……”
“小逸買的。”林海說,“作文比賽獎金。”
王秀蘭看向兒子,眼神復雜:“花了不少錢吧?”
“沒多少。”林逸說,“二等獎,獎金三千。”
這謊撒得越來越熟練了。林逸心裏苦笑。
王秀蘭沒再追問,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以後別亂花錢,自己留着買書。”
“知道了媽。”
晚飯後,林逸回房間寫作業。寫到一半,聽見客廳裏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他推開門,看見父親正拿着新工具,修家裏那些壞掉很久的東西:
客廳的吊燈接觸不良,修好了;
衛生間的門鎖卡頓,修好了;
廚房的抽油煙機噪音大,拆開清理了;
連母親用了十幾年、按鍵都磨平了的縫紉機,也被拆開上了油,重新調整了……
林海像一個重新獲得武器的戰士,在屬於他的戰場上忙碌。
他修得很投入,嘴裏還哼着不知名的老歌。昏黃的燈光下,他的側臉專注而滿足。
王秀蘭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偶爾抬頭看看丈夫,眼神溫柔。
林逸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眼睛有點發熱。
他悄悄退回房間,關上門。
坐在書桌前,他打開電腦,登錄星辰中文網。
今天《雲海仙蹤》的更新還沒寫。但他現在不想寫仙俠,不想寫愛恨情仇。
他想寫點別的。
他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叫《工具箱》。
開始寫:
“我父親有一雙萬能的手。
“他能修好世界上任何壞掉的東西:自行車、收音機、門鎖、縫紉機……小時候我以爲,這雙手是無所不能的。
“直到長大後我才知道,這雙手修不好時光,修不好命運,修不好一個時代的落幕。
“他曾經是機械廠最好的工程師,能畫出最精密的圖紙,能解決最復雜的技術難題。可現在,他要轉崗了,去一個清閒但無用的部門,等着退休。
“昨天,我給他買了套新工具。很貴,花了我半個月的稿費。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拿着那些工具,修遍了家裏所有壞掉的東西。
“我想,他修的其實不是那些物件。
“他修的是自己的尊嚴,是一個父親的驕傲,是一個男人在時代洪流中,能抓住的最後一點掌控感。
“工具箱很沉。
“但有些東西,比工具更沉。”
林逸寫到這裏,停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寫這些,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
但他就是想寫。
寫出來,心裏就好受些。
他保存文檔,沒打算發表。這是私人的文字,只屬於他和父親。
關掉電腦,林逸躺在床上,聽着客廳裏傳來的叮當聲。
那些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像父親的人生——平凡,堅韌,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發出自己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停了。
林逸聽見父母低聲說話:
“都修好了?”是母親的聲音。
“嗯,都好了。”父親說,“這套工具真好用。”
“小逸有心了。”
“是啊……”父親頓了頓,“秀蘭,我想……我想在論壇上寫點東西。”
“寫什麼?”
“技術文章。”林海說,“廠裏那些經驗,不寫下來可惜了。也許能幫到別的年輕人。”
“好事啊,我支持你。”
“就是……電腦我不太熟。”
“讓小逸教你,他懂。”
“嗯。”
對話停了。
林逸在黑暗中笑了。
他知道,父親找到了新的路。
雖然窄,雖然小,但至少是向前的。
這就夠了。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結了霜的玻璃上,像一幅朦朧的畫。
林逸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夢裏,他看見父親坐在電腦前,笨拙地敲着鍵盤,寫下一篇篇技術文章。
那些文章很少有人看,但父親寫得很認真。
就像他寫小說一樣。
爲了熱愛,爲了意義,爲了在時光裏留下一點痕跡。
第二天是周日。
林逸起床時,父親已經出門了——去圖書館查資料,他說要寫一篇關於機械傳動效率的論文。
母親在廚房準備早餐,哼着歌。
林逸走到陽台,看見那個深藍色工具箱擺在父親的工作台上,擦得鋥亮。
工具一件件擺得整整齊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陽光照進來,工具表面的鍍鉻反射出耀眼的光。
林逸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然後他轉身回房間,打開電腦,開始寫今天的《雲海仙蹤》。
今天要寫張小凡散盡修爲,只爲救碧瑤。
他寫得很投入,很動情。
因爲這一刻他懂了——
有些犧牲,不是爲了偉大。
只是爲了珍重的人,能好好活着。
就像父親爲了家庭放棄文學夢。
就像他爲了父親買下那套工具箱。
就像張小凡爲了碧瑤放棄一切。
愛有很多種形式。
但本質都一樣:
我願意。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