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濃墨的黑布,密不透風地籠罩着整座宮城。
雜役房那扇小小的木窗,是這片窒息的黑暗中,唯一漏進月光的地方。
阿凝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她的手裏,捏着那張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紙條,指尖的溫度,幾乎要將那單薄的紙片燃着。
“替罪羊……”她低聲呢喃,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皇後。
她果然還是那麼狠,那麼容不下任何一點潛在的威脅,哪怕對方只是一個她隨手就能碾死的螻蟻。
“也好。” 阿凝在心裏對自己說,*“你親手遞來的刀,我若是不接着,豈不是太辜負你的一番‘美意’了。”*
身後傳來極輕微的響動,是青禾回來了。她沒有點燈,只是借着月光,悄無聲息地走到阿凝身邊,將一個冰涼的陶罐塞進她手裏。
“小姐,是上好的金瘡藥。”青禾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顫抖,“奴婢……奴婢今天去浣衣局,都聽說了……李總管他……他從鳳儀宮出來後,就派人去了安樂堂,說是……說是要抓一個偷盜宮中財物的賊。”
“他撲空了。”阿凝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她打開藥罐,用指尖蘸了些許藥膏,輕輕塗抹在白天爲了演戲而故意磕破的膝蓋上。清涼的刺痛感,讓她愈發清醒。
“是,劉嬤嬤提前得了信,把您調了出來,說您‘病體沉重,不堪差使’,李總管的人什麼都沒搜到。”青禾說到這裏,聲音裏滿是後怕,“小姐,這也太險了!要是您晚出來半步……”
“沒有如果。”阿凝打斷她,眼神銳利如鷹,“青禾,你怕嗎?”
青禾愣了一下,隨即挺直了腰杆,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怕!只要能爲沈家報仇,爲老爺夫人報仇,青禾什麼都不怕!”
“好。”阿凝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記住,*在這座宮牆裏,真相是最不值錢的奢侈品,而清白,是最致命的罪名*。既然他們想讓我當‘賊’,那我就當給他們看。”
她從枕下,摸出那本早已準備好的、僞造的賬本,遞給青禾。
“明天一早,浣衣局最忙亂的時候,你就去送漿洗的衣物。”她的聲音,像冰珠滾過玉盤,冷靜而清晰,“張嬤嬤這個人,貪婪又多疑,她每天卯時三刻,一定會親自去檢查那些貴重布料,以防有人偷盜。你就趁那個時候,‘不小心’,讓這本賬冊從衣物裏掉出來,掉在她必經的路上。”
“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讓這本賬冊,成爲她‘撿到’的救命稻草。”阿凝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計的弧度,“她看到了,就一定會藏起來。因爲這上面的每一筆,都足夠讓她死一百次。但同時,這也是扳倒李全福最有力的‘證據’。等到李全福一死,爲了洗脫自己,她會比任何人都急着把這本賬冊交出去。一本由‘死人’的走狗交上來的賬冊,可信度,比我們僞造一百封匿名信都有用。”
青禾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小姐這盤棋,下的不僅是李全福,更是人心!
“小姐,您……您真是……”她想說“神機妙算”,可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兩個字太過輕飄,根本無法形容小姐此刻的萬分之一。
“這世道,早就不讓女人當將軍了,可它忘了,最懂運籌帷幄的,往往是那些被逼到絕路的女人。”阿凝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裏帶着一絲蒼涼,“別想那麼多了,趕緊去睡吧。對了,這藥你拿去用,我看你手上今天又添了新凍瘡。這宮裏的冬天,還長着呢。”
一句尋常的關心,卻讓青禾的眼眶瞬間紅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將千言萬語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個字:“是。”
***
御書房內,燈火通明。
皇帝蕭衍,正靠在鋪着白虎皮的龍椅上,閉目養神。他沒有批閱奏折,只是靜靜地聽着殿外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蟬鳴。
“陛下。”
心腹太監趙德安,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躬身道:“您吩咐查的事,有眉目了。”
“說。”蕭衍連眼睛都沒睜開,聲音裏透着一股子帝王獨有的、懶散的威嚴。
“回陛下,關於總內監李全福的流言,源頭……查不清。”趙德安小心翼翼地措辭,“就像是……一夜之間,從宮裏各個角落同時冒出來的一樣。奴才派人審了幾個傳話的,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好像……好像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又好像,誰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知道的。整個就是一……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呵。”蕭衍終於睜開了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沒有絲毫怒意,反而充滿了興味,“查不清?那就對了。要是這麼容易就讓你查清了,那這出戲,豈不是太不好看了?”
趙德安一愣,不敢接話。
“李全福,是皇後的人。”蕭衍伸出一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龍椅的扶手,“他這條狗,仗着鳳儀宮的勢,在宮裏咬人咬得太久了,也太肥了。是該有人,來給他放放血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朕聽說,皇後今日,召見他了?”
“是。”趙德安的頭埋得更低了,“李總管從鳳儀宮出來後,便立刻派人去了安樂堂,說是要捉拿一個盜竊宮中財物的宮女,只是……撲了個空。”
“替罪羊?”蕭衍笑了,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冰冷,“她還是老樣子,一點長進都沒有。出了事,不想着如何解決根源,只想着如何斬斷枝葉。蠢。”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鳳儀宮的方向,眼神幽深。
“朕的這位皇後,心裏想的,從來不是如何爲朕分憂,而是如何爲她楚家的外戚,爲她那個不知真假的‘龍胎’,鋪路。”
趙德安嚇得差點跪在地上,這種話,是他能聽的嗎?
“陛下……”
“朕讓你辦的另一件事,如何了?”蕭衍話鋒一轉。
趙德安連忙回道:“回陛下,冷宮那邊,一切如常。徹王殿下……每日只是讀書、下棋,安分得很。”
“安分?”蕭衍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有忌憚,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掌控感,“他最好是安分。*這天下,是朕的。朕可以給他,但他,不能搶*。”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趙德安以爲自己快要變成一尊石像時,才再次開口。
“傳朕旨意,明日御前設宴,命禁軍統領趙峰,攜‘銀鱗刀魚’前來獻技。朕,許久沒看他片魚了。”
趙德安心中一凜,立刻應道:“奴才遵旨。”
銀鱗刀魚,麗妃的最愛。
禁軍統領趙峰,麗妃的青梅竹馬。
陛下這一手,是要敲山震虎,既敲打麗妃背後的杜家,也試探一下趙峰的忠心。
這位帝王的心思,真如深海,一刻也看不透。
***
翌日,卯時三刻。
浣衣局裏,人聲鼎沸,熱氣蒸騰。宮女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將一筐筐待洗的衣物搬進搬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皂角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天兒是越來越熱了,這活兒也是越來越沒個盼頭了。”
“可不是嘛!你看這批料子,又是雲錦!滑得跟泥鰍似的,一不小心勾了絲,張嬤嬤那張嘴,能把人活剮了!”
“小聲點!她來了!”
議論聲戛然而止。
掌事嬤嬤張氏,挺着肥碩的身軀,像一艘移動的肉山,雙手背在身後,邁着八字步,一臉倨傲地走了進來。她的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在每一個宮女的臉上,每一筐布料上掃來掃去。
就在這時,青禾抱着一摞剛剛漿洗好的、屬於麗妃宮裏的寢衣,低着頭,從她面前匆匆走過。
她走得很急,像是在躲避什麼。
就在兩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青禾的腳下“不小心”一滑。
“哎呀!”
她驚呼一聲,懷裏的衣物散落了一地。而一個用油紙包着的小冊子,也從衣物的縫隙中,不偏不倚地,滾落到了張嬤嬤的腳邊。
“沒長眼的東西!”張嬤嬤正想破口大罵,目光卻被腳邊的冊子吸引了。
她下意識地彎腰撿起,只看了一眼封面,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那上面,用一種她無比熟悉的、李全福心腹小太監陳安的筆跡,寫着三個字——“內務賬”。
青禾已經手忙腳亂地把衣服撿了起來,連連告罪:“嬤嬤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這就走!”
她說完,抱着衣服,頭也不回地跑了,仿佛生怕被張嬤嬤抓住一樣。
張嬤嬤捏着那本薄薄的冊子,手心全是冷汗。她做賊心虛地環顧四周,見沒人注意自己,立刻將冊子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袖籠裏,心髒“怦怦”狂跳。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顫抖着手打開了那本冊子。
只翻了兩頁,她的腿就軟了。
“永安四年春,取浣衣局份例銀,五十兩,送總管府。”
“永安四年夏,克扣宮女月例,三十兩,入總管賬。”
“永安五年……”
一筆筆,一條條,記得清清楚楚!這些,都是她背着人,偷偷孝敬給李全福的!他……他竟然全都記下來了?!
這個挨千刀的閹人!
張嬤嬤只覺得天旋地轉。她本以爲自己抱上了一條金大腿,沒想到,這條大腿上,早就系好了一根準備勒死自己的繩子!
再聯想到宮裏最近關於李全福的流言……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她心頭。
李全福……怕是要倒了!
他要是倒了,自己這個幫凶,還能有好下場嗎?!
不行!絕對不行!
張嬤嬤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這本賬冊……既然被我拿到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將賬冊死死地攥在手裏,仿佛攥住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李全福啊李全福,本來還想跟你混口飯吃,沒想到你居然想讓我給你當墊背的!哼,那就別怪老娘我……棄暗投明了!”
***
午時,日頭正毒。
李全福打着哈欠,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偏殿。
早上,他派去安樂堂的人回報,說那個叫阿凝的丫頭,已經被劉嬤嬤以“病重”爲由調走了。雖然撲了個空,沒能立刻抓到替罪羊,但他一點也不急。
一只螞蟻而已,還能跑到天邊去不成?
等他睡醒了,再去把人提來,栽贓嫁禍,一氣呵成。這劇本,簡直是“YYDS”,完美拿捏了。
“總管,您要的涼茶。”小太監陳安諂媚地端上一杯酸梅湯。
“嗯。”李全福擺了擺手,“都出去吧,別在這兒礙眼。咱家要歇午覺了。天大的事,等咱家睡醒了再說。”
“嗻!”
陳安帶着一衆下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殿門。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李全福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脫掉官靴,連外袍都沒解,便直接倒在了他那張心愛的黃花梨木榻上。
他的頭,熟練地、帶着一絲迷戀地,枕上了那只冰涼、光滑、溫潤如玉的青釉瓷枕。
“還是你……最貼心。”他滿足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幾乎是瞬間,他就墜入了夢鄉。
這一次,他沒有夢到沈家的冤魂。
他夢到了自己,穿着一身嶄新的、比現在還要華麗數倍的總管袍,站在金鑾殿上,接受百官的朝拜。皇帝對他和顏悅色,皇後對他贊許有加。他成了這宮裏宮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真是……美妙啊……
他舒服地調整了一下睡姿,頭在瓷枕上,輕輕地蹭了蹭。
就是這個動作。
這個他每天都會重復無數次的、極其細微的動作。
在這一刻,成了啓動死亡機關的最後一道指令。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聽見的碎裂聲,從瓷枕的內部響起。
緊接着,是幾根淬了劇毒的、比牛毛還要細上幾分的鋼針,在巨大的內部壓力下,瞬間刺破了薄如蟬翼的瓷胎。
“噗嗤——”
那聲音,輕得就像是熟透的果子被指甲劃破。
鋼針,帶着冰冷的、復仇的火焰,精準無誤地,深深刺入了他的後腦。
李全福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的美夢,瞬間破碎。
一股無法言喻的劇痛,從他的後腦,像閃電一樣,貫穿了他的整個大腦!
他想喊,卻發現喉嚨裏像是被灌滿了鉛,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他想掙扎,四肢卻像是不屬於自己了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他的眼睛,猛地睜開,眼球因爲極致的痛苦和恐懼而暴突出來,布滿了血絲。他看到的,是頭頂那華麗的、繡着龍鳳呈祥的床帳。
意識,在飛速地流逝。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一個荒誕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咱家的枕頭……怎麼……碎了……”
……
與此同時,雜役房內。
阿凝正坐在窗邊,手裏拿着一件破舊的宮女服,一針一線地縫補着。
她的動作,沉穩而專注,仿佛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窗外,巡邏的禁軍踏着整齊的腳步聲走過。
“一,二,三……”
她在心裏,默默地數着。
當她數到“三百”的時候,她的指尖,微微一頓。
時間,到了。
她抬起頭,看向偏殿的方向,那雙死水般的眸子裏,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
那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空洞。
第一顆佛珠,已經染上了血。
她的手腕上,還有七顆。
“父親,母親,弟弟……”她在心裏默念,“你們看到了嗎?”
無人回答。
只有穿堂而過風,帶着一絲血腥的、涼意。
“啊——!!”
一聲劃破天際的、充滿了驚恐的尖叫,從偏殿的方向傳來,驚起了滿宮的飛鳥。
阿凝緩緩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仿佛什麼都沒有聽到。
她的嘴角,無聲地,勾起了一個冰冷的弧度。
***
冷宮。
蕭徹剛剛結束了一局自己與自己的對弈。
棋盤上,黑子已經將白子的大龍,圍殺得片甲不留。
“主子。”
暗衛的身影,再次如鬼魅般出現。
“說。”
“李全福,死了。”暗衛的聲音,依舊沒有絲毫起伏,但細聽之下,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死於午睡之時,後腦被碎裂的瓷枕碎片刺入。太醫已經勘驗過,結論是,‘意外’。枕頭是御賜之物,年久失修,又因總管大人睡姿不當,導致碎裂,純屬……意外。”
“意外?”蕭徹拿起一枚白子,輕輕敲擊着棋盤,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意外。所有的意外,不過是蓄謀已久的必然。”
他的目光,落在那盤已成定局的棋局上,眼神深邃。
“她做得,很幹淨。”暗衛補充道,“幾乎……天衣無縫。”
“幾乎?”蕭徹抓住了這個詞。
“是。”暗衛道,“李全福死後,他的心腹陳安,立刻帶人沖向了雜役房,要抓捕阿凝姑娘,說是奉了總管‘遺命’。但他們還沒到,浣衣局的張嬤嬤,就哭着喊着,沖到了慎刑司,獻上了一本……李全福的‘黑賬’。”
暗衛將事情的經過,言簡意賅地復述了一遍。
蕭徹靜靜地聽着,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他的指尖,卻越敲越快。
“一環扣一環,後手連着後手。”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卻冰冷如霜,“先殺人,再誅心。讓他身死,再讓他名裂。好,好一個沈凝。”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那輪慘白的日頭。
“*一盤棋的勝負,不在於吃掉多少子,而在於最後的王,站在誰的格子裏*。她,已經有了成爲棋手的資格。”
他轉過身,對暗衛下達了新的命令。
“去,告訴她。今夜子時,冷宮後苑,有人想請她……下一盤棋。”
“主子,這……”暗衛有些猶豫,“您要親自見她?”
“她不是我的刀。”蕭徹的目光,銳利如劍,“她是我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