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如墨，將紫禁城的琉璃瓦與漢白玉欄杆盡數吞噬。
李全福回到偏殿時，已是亥時。
他在御書房被皇帝旁敲側擊地訓斥了半個時辰，又被聞訊而來的幾位同僚拉去“分說”了半個時辰，早已是身心俱疲。那些關於他貪腐的流言就像跗骨之蛆，雖然暫時被他用權勢壓了下去，但那股黏膩的惡心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一群見不得咱家好的狗東西！”他一腳踹開殿門，將滿腔的邪火都發泄在這無聲的器物上。
殿內只留了一盞昏暗的燈，新來的那個叫阿凝的宮女正跪在地上，用布巾擦拭着地磚的縫隙。聽到動靜，她瑟縮了一下，像只受驚的鵪鶉。
“滾出去。”李全福煩躁地揮了揮手。
“是。”阿凝連頭都不敢抬，放下布巾，躬着身子，小步快退，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
李全福重重地哼了一聲，覺得心頭的火氣總算順了些。他還是喜歡這種沒思想的木頭樁子，不像之前那些宮女，一個個眼珠子亂轉，看着就心煩。
他脫下官帽，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習慣性地走到床榻邊。他看着那只靜靜躺在床頭的青釉瓷枕，心頭一陣滿足。這可是陛下親賜的，整個後宮，除了幾位主位娘娘，誰有這個體面？
他躺了下來，後腦勺舒適地靠上冰涼滑潤的枕面。連日來的煩躁與疲憊，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撫。他閉上眼睛，準備入睡。
然而，就在他的頭顱與瓷枕完全貼合，全身重量下壓的那一瞬間——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蛋殼碎裂般的聲響，從他的後腦深處傳來。
李全福的眼睛猛地瞪大！
那不是錯覺！
一股尖銳到極致的劇痛，仿佛燒紅的鋼針，從他的顱骨內部瞬間炸開，貫穿了他的整個大腦！
他想尖叫，喉嚨裏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漏氣聲。聲帶在劇痛的沖擊下已經完全麻痹！
他想掙扎，想坐起來，但四肢就像是被無形的鐵鏈鎖住，除了痙攣性地抽搐，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動作。他的手本能地抓向身下的錦被，指甲因爲過度用力而崩裂，血絲滲出，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所有的感官，都被腦中那毀天滅地的劇痛所占據！
【視覺化補充·文字版】
在李全福的主觀視角裏，世界正在分崩離析。
眼前的黑暗中炸開無數金色的、紅色的星點，它們匯聚成一張張扭曲的人臉——有沈家大人的，有沈家夫人的，還有那些被他親手下令屠戮的沈家家仆。他們的嘴巴在無聲地開合，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詛咒。
他的意識被拉入一個微觀的世界。
他“看”到，在那溫潤的青釉之下，數根細長的鋼針，是如何在他頭顱重量的壓迫下，精準地刺破了最後一層薄薄的瓷胎，然後，毫不留情地、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腦組織裏。
沒有血流如注的場面，只有最深層、最致命的破壞。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一秒，像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他的瞳孔開始渙散，眼中的驚恐與痛苦，逐漸被一種死寂的灰白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雕梁畫棟的天花板，那上面繁復的龍鳳紋樣，是他一生汲汲營營追求的權勢象征。可此刻，它們卻像一張巨大的、正在緩緩收緊的網。
最後一刻，他僵硬的身體重重地砸回床上，再無聲息。
他依舊保持着那個仰躺的姿勢，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偏殿之外，夜風嗚咽。
阿凝站在一棵槐樹的陰影下，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她在心中默數着。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
當數到六百的時候，她動了。
她推開那扇虛掩的殿門，走了進去。
濃重的血腥味還沒有散開，但她知道，很快就會有。她不能等。
她走到床邊，看了一眼李全福那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眼中沒有半分波瀾。
她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已經沒有了。
她動作麻利地托起李全福的頭顱，將那只已經內部碎裂、沾染了腦髓和血跡的“凶器”瓷枕取下，然後，迅速從寬大的袖中，取出另一只一模一樣的、完好無損的仿制瓷枕，塞了回去。
緊接着，她將凶器用事先準備好的厚布包裹起來，塞進一個裝髒衣服的木桶底層。做完這一切，她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現場，用袖子擦去了床沿邊可能留下的指痕。
整個過程，冷靜、高效，仿佛演練了千百遍。
她端起木桶，像往常一樣，走出偏殿，走向浣衣局方向那口最偏僻的廢井。
井邊，一個瘦弱的身影早已等在那裏，是青禾。
“小姐……”青禾的聲音在發抖。
“別怕。”阿凝將木桶遞給她，“把這些衣服洗幹淨，一件都不能少。”
“那……那東西呢？”
阿凝從木桶底層，取出了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她走到井邊，毫不猶豫地將它丟了下去。
“噗通——”
一聲悶響，布包沉入漆黑的井水，只泛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這件象征着皇恩浩蕩，又化身爲復仇利器的瓷枕，將帶着李全福的罪孽，永永遠遠地爛在這口枯井的污泥裏。
阿凝回到自己的床鋪，從枕下摸出那串只有八顆珠子的黑檀木佛珠。
她取下第一顆，那上面用針尖刻着一個微小的“福”字。
她將這顆珠子，丟進了窗外一個即將燃盡的火盆裏。
黑色的珠子在炭火中，沒有燃燒，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被燒灼成了灰燼。
“父親，母親，弟弟……”她迎着夜風，輕聲呢喃，“第一個，我爲你們討回來了。”
她的目光，落在第二顆珠子上。
那上面，刻着一個“月”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