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沒有立刻對秋月動手。
她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蟄伏在暗處,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自己的獵物,熟悉她所有的習慣、恐懼和弱點。
她發現,秋月在玉芙宮的日子,過得連浣衣局的粗使宮女都不如。
麗妃楚麗娘,性情驕縱,喜怒無常,尤其看重自己的容貌和身邊人的眼色。而秋月,因心中有鬼,日夜被噩夢和愧疚折磨,時常走神,眼神總是怯懦地躲閃着,這在麗妃看來,便是“晦氣”和“不上心”的代名詞。
因此,挨罵、挨打,對秋月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她活得,像一條搖尾乞憐、卻隨時可能被主人一腳踹開的喪家之犬。
這讓阿凝的心中,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憐憫,只有更深的鄙夷和恨意。
但僅僅看着她受苦,還遠遠不夠。
阿凝需要知道,三年前,那場背叛的全部細節。她需要一塊敲門磚,一把鑰匙,去打開通往更高層仇敵的地獄之門。而這把鑰匙,就握在秋月的手裏。
她必須讓秋月,心甘情願地,將這把鑰匙交出來。
通過一個負責采買、曾受過青禾小恩小惠的小太監,阿凝悄悄地,聯系上了宮外的青禾。
兩人約定的見面地點,是浣衣局那間永遠彌漫着潮溼水汽和皂角味道的雜物間。這裏堆滿了破損的洗衣盆和廢棄的搓衣板,平日裏鮮少有人踏足。
青禾到的時候,阿凝已經等在了那裏。她穿着玉芙宮三等宮女的服飾,身形挺拔,神情冷峻,與這間陰暗潮溼的屋子,顯得格格不入。
“小姐!”青禾一見到她,眼圈先紅了,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擔憂,“您……您在玉芙宮還好嗎?奴婢聽說……聽說麗妃娘娘的脾氣,很不好。哎,這宮裏頭,就沒一個好相與的主子。”
她一邊說,一邊緊張地四下張望,生怕隔牆有耳。
“我沒事。”阿凝的聲音很平靜,她拉着青禾,走到最裏面的一個角落,“你聽我說,我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這件事,很危險。”
“小姐您說!別說一件,就是一百件,青禾就是拼了這條命,也給您辦到!”青禾的語氣斬釘截鐵。
“我需要你出宮一趟,去城西那家‘西風集’的藥材鋪,找一個叫‘鬼見愁’的坐堂郎中。你告訴他,‘故人尋舊物,蝶夢入幽蘭’。他會給你一樣東西。”阿
凝的語速很快,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西風集?鬼見愁?”青禾愣了一下,“小姐,您要藥做什麼?您生病了嗎?”
“不是我。”阿凝的目光,穿過雜物間那扇結滿蛛網的小窗,望向玉芙宮的方向,眼神冷冽如冰,“我要的,是秋月的命。不過,我不要她死得那麼痛快。我要讓她,親手爲自己點燃最後的‘祭品’。”
聽到“秋月”兩個字,青禾的身體明顯一僵,臉上的擔憂瞬間變成了混雜着憤怒和不解的復雜神情。
“小姐,您……您真的要去招惹她?奴婢知道她該死,可她現在畢竟是麗妃的人!麗妃雖然家世不如皇後,但她哥哥楚雄可是手握京畿一帶兵權的將軍,爲人又睚眥必報,萬一……萬一事情敗露,牽連到您……”
“我不是要招惹麗妃。”阿凝打斷她,聲音裏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青禾,在這座宮裏,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貨幣,根本買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顆夠狠的心,和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才能讓你我,看到明天的太陽。”
這句冰冷而現實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青禾心頭所有的猶豫。
阿凝看着她,緩緩地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青禾聽得心驚肉跳,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從未想過,自家那位曾經明媚如驕陽的小姐,心中竟藏着如此縝密而狠毒的計策。
但看着阿凝那雙被仇恨淬煉得如同寒星般的眼睛,她最終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雖輕,卻無比堅定:“小姐放心,您要的東西,青禾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一定給您弄來。只是……小姐,您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值得?”
阿凝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青禾,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夢到三年前。夢到我爹,夢到我娘,夢到我那個才六歲,還在換牙的弟弟。他們在大火裏喊我的名字,問我,爲什麼不救他們。”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足以將人靈魂凍結的寒意。
“我不是在復仇,我只是在平息他們的怨氣。我每殺一個人,他們身上的火,就能熄滅一點點。”
在等待青禾消息的同時,阿凝開始了她的布局。
她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她和秋月“獨處”,並且能順理成章地接近秋月所有物的契機。
她利用自己精湛絕倫的繡活,很快就得到了玉芙宮掌事姑姑的青眼。她繡的一幅“百鳥朝鳳”圖,被麗妃看到後大加贊賞,當即便將她從打理花草的粗使宮女,提拔到了自己身邊,專門負責熏染和保管自己的衣物。
這是一個相對清閒,卻能接觸到宮殿核心區域,更能名正言順出入所有下人房間的差事。
而秋月,則因爲一次給麗妃梳頭時,心神恍惚,不小心扯斷了她一根視若珍寶的長發,被罰去清洗宮中所有最污穢的恭桶。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強烈的、戲劇性的對比,讓玉芙宮所有的下人都看在眼裏。他們看向阿凝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和討好;而看向秋月的眼神,則充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
這種無形的壓力,讓秋月心中那根早已緊繃的弦,幾乎到了斷裂的邊緣。
她看向阿凝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驚恐,變成了混雜着嫉妒、怨恨,和一絲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絕望的乞求。
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青禾通過采買渠道,冒着極大的風險,將阿凝需要的東西,送到了她的手上。
那是一小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灰白色粉末,混在一堆草木灰裏,看起來毫不起眼,無色無味。
“小姐,這就是那個‘鬼見愁’給的,名叫‘幽蝶粉’。”青禾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他說,這東西是從西域傳來的奇藥,平日裏聞着,只會讓人覺得頭暈乏力,跟中了暑氣似的。但……但若是混在紙錢裏,點燃之後,人吸入了那股煙……不出三日,便會產生幻覺,神志錯亂。若是劑量再大一些,甚至……甚至會讓人以爲自己活在地獄裏,活活瘋死。”
“很好。”
阿凝將那包粉末小心翼翼地收好,藏進了自己早已縫制好的、最貼身的夾層裏。
“小姐,”青禾還是不放心,她咬了咬嘴唇,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盤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秋月她……奴婢知道她罪該萬死。可是當年……當年她爹娘和弟弟,也都被扣在京兆府的大牢裏……她是不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阿凝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幽深,仿佛藏着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漩渦,能吞噬一切光明。
“我知道她是被逼的。但是,青禾,你記住,‘被逼’,從來都不是背叛的理由。它只能解釋動機,卻不能豁免罪責。這世上,誰不是在被逼着做選擇呢?”
她的思緒,像一匹脫繮的野馬,瞬間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同樣血色的雨夜。
【閃回·倒敘展開】
那時的沈府,早已是暗流涌動。
沈凝憑借着將門虎女的敏銳直覺,察覺到皇帝對自己父親的猜忌日益加重,京中的布防也在悄然改變,處處都透着一股山雨欲來的殺機。
她熬了幾個通宵,憑着記憶和從父親書房偷看來的零星圖紙,繪制了一份最新的京畿布防圖,並寫下了一封十萬火急的密信。她準備讓即將入宮,陪她參加宮宴的表妹沈玥,想辦法將信和圖,帶出京城,交給正在邊關的父親,讓他早做準備。
就在她將信和圖用蠟封好,準備去找沈玥的時候,秋月端着一碗安神的燕窩羹,走了進來。
“小姐,夜深了,風大,您喝完這個,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入宮呢,可得養足了精神。”
沈凝心中焦急如焚,又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牽連無辜。看着眼前這張自己最信任的、從小一起長大的臉,她做出了一個讓她悔恨終生的決定。
她將那個沉甸甸的蠟丸,交到了秋月手上。
“秋月,此事關乎沈家滿門上下的性命!你立刻出府,不要走正門,從後院的密道出去,找到在‘同福客棧’等我的沈玥表小姐,將此物親手交到她手上,告訴她,計劃有變,讓她立刻出城,務必將此物親手送到我父親手上!”
“是,小姐!”
秋月知道事態嚴重,她看着沈凝嚴肅的臉,重重地點了點頭,將蠟丸小心地藏入懷中。
然而,當秋月懷揣着這封決定着沈家一百多口人性命的密信,匆匆趕到與沈玥約定的“同福客棧”後院時,等待她的,卻不是沈玥焦急的身影。
而是一頂華麗無比的,繡着金鳳的轎子。
和轎子前,那個穿着一身雍容華貴宮裝,面帶微笑,眼神卻比冬日寒冰還要冷的女人——當今皇後。
“你就是沈凝身邊那個,叫秋月的丫頭?”
皇後的聲音很溫柔,像春風拂面,卻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深入骨髓的威嚴。
秋月嚇得魂飛魄散,當場便跪了下去,渾身抖如篩糠。
皇後沒有看她,只是淡淡地,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本宮知道,你懷裏揣着什麼。沈家意圖謀反,證據確鑿。你若現在,把東西交給本宮,再告訴本宮,沈府那條能直通城外的密道,究竟在何處……本宮不僅可以饒你一命,還保你遠在鄉下的父母和幼弟,一世富貴,衣食無憂。”
她頓了頓,目光終於落在了秋月的臉上,那溫柔的笑意,瞬間凝固成了一片森然的殺機。
“你若執迷不悟……你知道沈家是什麼下場,你,和你的家人,就是什麼下場。”
恐懼,像一只冰冷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秋月的心髒,捏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一邊,是情同姐妹、待她恩重如山的小姐和整個沈府的忠誠。
另一邊,是自己鮮活的性命,和遠方親人的安危。
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女,她哪裏見過這般 terrifying 的陣仗。
她的心理防線,在皇後那雙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目光下,瞬間崩潰。
她顫抖着,哭着,從懷裏掏出了那個滾燙的、仿佛烙鐵一般的蠟丸,交到了皇後身邊的侍女手中。
“密道……密道在……在小姐閨房的……佛龕後面……”
【現實】
“所以,你明白了嗎?”
阿凝從那段血腥的回憶中抽身,看着早已淚流滿面的青禾,一字一句地,清晰而殘酷地說道:
“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她的選擇是活下去,那麼,她就要付出,比死,更痛苦的代價。”
青禾看着阿凝那張冰冷到沒有一絲波瀾的側臉,再也說不出一句勸阻的話。
她知道,復仇的火焰,早已將她家小姐的心,燒成了一塊堅不可摧的,萬年寒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