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離開老黑山。
這句話在寂靜破敗的石窟裏回響,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也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決絕。
陳宵愣住了。帶她離開?這個身份不明、妖異非常的“女子”?誰知道她到底是什麼?出了山,會引來多大的麻煩?白婆婆和韓老頭都再三告誡,不要輕易許諾,尤其是對這些“非人”的存在。
“我……”陳宵張了張嘴,艱澀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自身難保。帶你離開,恐怕……”
“恐怕我害你?還是怕我出去惹禍?”女子打斷他,嘴角那絲似笑非笑的弧度依舊,“你放心,我若想害你,剛才在你背後時,你就已經死了。至於出去……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困了我太久的地方,看看外面的天而已。不會給你添麻煩,至少……在達成你的目的之前,不會。”
她的話直白得近乎冷酷,卻也透着一股奇異的坦率。陳宵看着她那雙在昏暗中灼灼發光的豎瞳,心裏飛快地權衡着。
拒絕?她可能立刻翻臉,在這荒山野嶺、廢棄的狐狸窩裏,自己絕不是她的對手。而且,她是目前唯一可能知道胡家下落和當年真相的線索。
答應?風險巨大。帶一個“非人”的存在進入人間,誰知道會引發什麼?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先虛與委蛇,得到情報再說?可對這些精怪之流,隨口承諾真的可以嗎?白婆婆的警告言猶在耳。
似乎看穿了陳宵的猶豫,女子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竟帶着幾分真實的疲憊和滄桑:“你不用立刻答應。可以先聽聽我的故事,和我知道的事情。聽完之後,你再決定,是否願意做這筆交易。”
她轉身,走到石窟門口,望着外面完全暗下來的天色和廢墟的輪廓,聲音變得有些悠遠:“這裏,曾經確實住着一窩胡家。領頭的,是我的祖母,道行最深,也最守老規矩。三十多年前,山裏來了個受傷的‘人’,不是普通人,身上帶着很重的傷和更重的‘怨煞’。祖母心善,收留了他,用山裏的草藥和一點微末道行幫他穩住傷勢。”
陳宵心中一動,隱約覺得這“受傷的人”可能與老邵頭,或者老邵頭惹上的“怨主”有關。
“那人傷得很怪,不是尋常刀兵或疾病,像是被什麼惡毒的法術或者詛咒反噬,魂魄不穩,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纏滿了黑氣。”女子繼續道,“他渾渾噩噩,時醒時瘋,醒的時候就說胡話,說什麼‘錯了’、‘不該碰’、‘鎮不住了’。瘋的時候更可怕,身上會冒出黑氣,引來一些不幹淨的東西在峪口徘徊。”
“祖母竭力幫他,但收效甚微。那人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黑氣也越來越濃,開始影響到峪裏的其他小輩。有些道行淺的,被那黑氣沾染,變得暴躁易怒,甚至互相廝打。更麻煩的是,山外開始有些不懷好意的‘東西’被吸引過來,有修邪道的術士,也有覬覦那人身上某種‘東西’的野仙家。”
“後來呢?”陳宵忍不住問。
“後來……”女子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有一天晚上,那人突然徹底瘋了,狂性大發,竟沖進了祖母閉關的石窟。裏面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只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和一陣可怕的巨響。等大家沖進去時,只看到祖母……倒在血泊裏,已經沒了氣息。那人……不見了。”
“死了?”陳宵脫口而出。
女子搖搖頭:“不知道。現場沒有那人的屍體,只有一灘黑水和碎裂的……像是某種骨片的東西。祖母身上,除了外傷,還纏繞着濃得化不開的黑氣,那黑氣甚至試圖侵蝕她的屍身。大家合力,才勉強將祖母的屍身和那黑氣一起封在了石窟深處。”
她頓了頓,似乎平復了一下情緒:“祖母死後,峪裏沒了主心骨,又被那黑氣和外面覬覦的目光弄得人心惶惶。沒多久,大家就陸續離開了。有的去了更深的山,有的冒險混進了人的城鎮,還有的……不知所蹤。野狐峪,就這麼散了。”
陳宵聽得心頭沉重。看來當年胡家離開,果然是遭遇了大變故,而且很可能與老邵頭(或者老邵頭接觸的東西)有關聯。那個“受傷的人”,會不會就是老邵頭口中那個“怨主”的源頭?
“那你爲什麼留下?”陳宵看着女子孤零零的背影。
“我?”女子輕笑一聲,帶着自嘲,“我是祖母撿回來的,不是純血的胡家。道行淺,離了這裏,又能去哪兒?更何況……祖母封禁的地方,需要有人看着。那黑氣……這些年並沒有完全消散,偶爾還會躁動。我守着這裏,也算是……替祖母,替胡家,盡最後一點責任。”
陳宵默然。沒想到這妖異的女子背後,還有這樣一段往事。
“你要找‘帶毛的’,現在恐怕很難找到真正成氣候、還肯講規矩的胡家了。”女子轉過身,重新面對陳宵,“不過,當年離開的胡家族人裏,有一個去了北邊,過了第三道江‘渾河’,在渾河北岸的‘三岔口’一帶活動。他叫‘胡三’,是當年除了祖母外,道行最高的幾個之一。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許他能幫你。畢竟,當年那件事,他也一直耿耿於懷,想查個明白。”
胡三!三岔口!過了渾河!
這是極其寶貴的線索!比漫無目的地尋找強了千百倍!
“謝謝!”陳宵由衷地說道。
女子擺擺手:“先別謝。告訴你這些,是因爲你和當年的事有牽連,你身上那串錢和邵瘸子的因果,或許能解開一些謎團,讓祖母安息,也讓胡三……了卻一樁心事。這對我來說,也是解脫。”
她走近兩步,那雙琥珀色的豎瞳在黑暗中緊緊盯着陳宵:“現在,該你選擇了。帶我離開,我不僅告訴你更具體的路線和注意事項,路上或許還能幫你避開一些麻煩。作爲交換,你帶我走出老黑山,給我一個暫時的容身之處,直到……你找到胡三,或者我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如何?”
條件似乎很“公平”。陳宵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個承諾一旦出口,就再難反悔,很可能背上一個巨大的因果。
但他有的選嗎?沒有她的指引,他連老黑山都未必能平安走出去,更別提找到渾河對岸的三岔口和胡三了。
“……好。”陳宵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幹啞,“我答應你,帶你離開老黑山。但你也必須保證,路上不害人,不惹事,並且……在合適的時候,告訴我你想去哪裏,我們好聚好散。”
女子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真心實意的笑容,雖然在那張妖異的臉上顯得有些突兀,卻意外地沖淡了幾分詭異感。
“一言爲定。”她伸出蒼白的手,指尖纖細,“我叫……阿秀。胡阿秀。”
陳宵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握她的手,只是點了點頭:“陳宵。”
阿秀也不介意,收回手:“走吧,天完全黑了,這地方晚上不太平。我知道一條近路,天亮前能出山。”
她率先走出石窟,身影輕盈得像沒有重量。陳宵趕緊背上背包跟上。
阿秀對這片廢棄的野狐峪極爲熟悉,帶着陳宵在亂石和廢墟間七拐八繞,很快就找到了一條隱藏在藤蔓後面的狹窄山縫。山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裏面漆黑一片,散發着潮溼的黴味。
“跟着我,別怕。”阿秀回頭看了陳宵一眼,率先鑽了進去。
陳宵硬着頭皮跟上。山縫內部曲折蜿蜒,有時需要彎腰爬行,有時又突然開闊一些。阿秀在前面走得很快,幾乎不用照明,仿佛黑暗對她毫無影響。陳宵只能憑借她模糊的背影和偶爾停下等待的細微動靜來判斷方向。
走了不知多久,陳宵已經氣喘籲籲,身上也被尖銳的石角劃破了好幾處。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前方隱約透進一絲微光,並有清新的冷風吹來。
“到了。”阿秀的聲音傳來。
緊走幾步,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已經站在了老黑山的另一側山腳下。回頭望去,黑沉沉的山巒如同巨獸的脊背,將他們剛剛經歷的一切都掩藏在身後。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天,快亮了。
陳宵長長地舒了口氣,有種重見天日的恍惚感。這一夜,經歷太多。
阿秀站在他身邊,靜靜地望着遠方漸漸亮起的天空,琥珀色的眸子裏映着晨曦的微光,神情有些復雜,像是期待,又像是茫然。
“接下來往哪走?”陳宵問。
阿秀收回目光,指向東北方向:“沿着山腳往那邊走,大概一天半的路程,能看到渾河。渾河比黑水河更寬,水勢更急,渡河要小心。過了河,再往北走幾十裏,就是三岔口。那地方是三股小道交匯之處,有個小集市,魚龍混雜,胡三有時候會在那裏出現,打聽消息或者換些東西。”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不過,去三岔口的路上,要經過一片‘亂葬崗子’,是早些年飢荒和兵災時留下的,不大幹淨。晚上最好繞開走,實在繞不開,記住,別回頭,別答應任何叫你名字的聲音。”
陳宵將她的囑咐一一記在心裏。
兩人稍作休息,吃了點東西(阿秀只是看着陳宵吃,自己並不進食),便朝着東北方向出發。
有了阿秀同行,山路似乎好走了許多。她總能找到相對平緩好走的路徑,避開一些陡峭或溼滑的地方。而且,她似乎對山林裏的氣息異常敏感,幾次提前預警,讓陳宵避開了可能存在的毒蛇窩和野豬活動的區域。
陳宵對她的戒備,在趕路中不知不覺減少了一些,但心裏的那根弦始終沒有完全放鬆。他注意到,阿秀雖然行走如常,但似乎非常不喜歡陽光,白天行路時,總會下意識地選擇樹蔭濃密的地方,或者用一塊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破布裹住頭臉。她的臉色在陽光下,也顯得更加蒼白透明,甚至有些虛幻。
這讓他更加確定,阿秀絕非人類。帶她出山,究竟是對是錯?他不敢深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無論如何,目標總算清晰了——渡過渾河,找到三岔口,尋找胡三。
而身邊這個神秘的狐女阿秀,既是向導,也是一個未知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