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文件下來的第二天,廠財務科的老周就把許安然叫了過去。
老周是個瘦小的老頭,戴着老花鏡,手指因爲常年撥算盤有些變形。他把許安然領到最裏面的小辦公室,關上門,從帶鎖的鐵皮櫃裏取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點點。”他把信封推過來,聲音壓得很低,“五千塊。許廠長特批的,采購專用款。”
五千塊。
許安然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她打開,裏面是厚厚幾沓鈔票,最大面額十塊,五塊兩塊居多,用銀行那種白色紙條捆扎得整整齊齊。這是廠裏現在能擠出來的、最大的一筆“活錢”了。
“籤個字。”老周遞過來一張領款單,上面注明“臨時設備采購專員許安然,采購備用金,限額使用”。
許安然籤了字。老周仔細核對,把存根撕下鎖好,把信封又推回來,抬眼看着她,鏡片後的眼神復雜:“丫頭,省着點花。廠裏……真沒多少家底了。”
“我明白,周叔。”
許安然沒有把錢全部裝進一個口袋。她提前在棉襖裏縫了三個暗袋,分開放。最大的那份貼身藏好,另一份塞在背包夾層當幌子,最少的一份放在外套口袋裏,準備應付路上可能的“開銷”。
從財務科出來,她直接回了車間。那台改造過的6140車床旁圍了幾個年輕工人,正在李大山指導下加工一批急用的零件。看到許安然過來,李大山停下講解,走過來。
“錢領了?”
“領了。”
李大山點點頭,從自己油膩膩的工具櫃最底層,摸出一個小布包,塞給許安然:“這個你拿着。”
許安然打開,裏面是幾卷不同規格的絕緣膠布,一小盒焊錫絲,還有幾把明顯是手工打磨過、尺寸特殊的小扳手和螺絲刀。都是用得上的小工具,不占地方,但關鍵時候能頂大用。
“李師傅,這……”
“拿着。”李大山擺擺手,壓低聲音,“莫斯科那邊,伊萬那個老酒鬼,要是還能聯系上,可以再找他。但別全信他。孫二狗那邊……肯定盯着你。這次別住上次那地方了。”
“我知道。”許安然把工具包收好。
“還有,”李大山猶豫了一下,“要是……要是錢不夠,或者遇到難處,別硬撐。安全回來最重要。”
許安然看着這位老師傅眼中真切的擔憂,心裏一暖:“您放心,李師傅。”
出發定在兩天後。這次是硬座票,廠裏報銷不起機票。
臨走前一天下午,許安然正在家收拾簡單的行李,門外傳來敲門聲。
開門,外面站着陳衛國。
他穿着件半舊的軍大衣,臉凍得有點紅,手裏拎着個網兜,裏面是幾個蘋果和一瓶罐頭。
“陳同志?”許安然有些意外,“你怎麼……”
“出差,路過這邊,聽說你要走了,來看看。”陳衛國笑了笑,把網兜遞過來,“沒什麼好東西,路上吃。”
許安然趕緊把人讓進屋。屋子小,陳衛國也沒拘束,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簡陋但整潔的環境。
“這次帶了多少錢?”他問得直接。
“五千。”許安然也沒瞞他。
陳衛國點點頭:“比上次寬裕些,但也不算多。莫斯科那邊……物價有點亂,但好東西也確實有。”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許安然:“這裏面是幾個名字和地址,還有電話。都是我在莫斯科認識的人,有在中資公司當翻譯的,有在大學做訪問學者的,還有兩個是早年過去、現在做點正經生意的老華僑。人品信得過。你要是遇到麻煩,或者需要打聽什麼消息,可以找他們。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許安然接過信封,沒立刻打開,只是鄭重地說:“陳同志,謝謝你。”
“別客氣。”陳衛國擺擺手,神色認真起來,“不過我要提醒你,王富海那個人,你上次碰到了吧?”
“碰到了。”
“他最近在莫斯科活動很頻繁,跟孫二狗好像也有些不清不楚的聯系。”陳衛國聲音壓低,“這人圓滑,消息靈通,但心思不正。你這次去,他很可能還會‘偶遇’你。記住,千萬別跟他合夥,也別說實話。他套話的本事一流。”
“我記住了。”
陳衛國又叮囑了幾句路上的注意事項,沒多待,起身告辭。
許安然送他出門,看着他騎着輛二八自行車消失在巷子口,手裏的信封沉甸甸的。
第二天一早,許衛東和王秀英送她到火車站。沒有太多話,王秀英只是不斷往她包裏塞煮雞蛋和烙餅,許衛東反復檢查她棉襖的扣子有沒有扣好。
“爸,媽,回吧。”許安然背上比上次更鼓一些、但依舊破舊的背包,轉身進了站。
還是那趟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還是擁擠嘈雜的硬座車廂。
許安然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她把背包放在腿上,用圍巾蓋住,然後拿出本《機械原理》攤開——這次不是俄語書了。
車開動後不久,她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帶着東北口音的大嗓門。
“借過借過!哎喲,這地方還能擠下個人不?”
王富海胖乎乎的身影出現在過道,手裏依舊拎着個鼓囊囊的網兜,裏面除了蘋果香腸,這次還多了幾盒包裝花哨的巧克力。他擠到許安然旁邊的空位——中間座位——一屁股坐下,壓得座椅彈簧呻吟。
放下東西,他像是才看見許安然,臉上立刻堆起驚喜又熱情的笑:“哎呦!這不是許安然同志嗎?巧了巧了!又碰上了!咱們可真有緣!”
許安然從書頁上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王叔。”
“上次在莫斯科,後來沒碰上,我還擔心你呢!”王富海語氣關切,“找到你表叔了沒?事情辦得順利嗎?”
“找到了,還行。”許安然簡短回答,目光又落回書上。
“那就好那就好!”王富海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顧自地打開話匣子,“我上次就說嘛,莫斯科機會多!你猜怎麼着?我上趟回去,把那批電子表一出手,翻了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
許安然敷衍地“嗯”了一聲。
王富海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着誘惑:“丫頭,我看你是個機靈人。這次……又去莫斯科?是又有啥好門路了吧?”
許安然翻了一頁書:“幫廠裏跑跑腿,買點零配件。”
“零配件?”王富海眼睛一亮,“哪方面的?機械的?電子的?叔我門路廣啊!你要是信得過叔,咱們合夥幹!你出眼光,我出渠道,找到好東西,咱們五五分成,不,四六!你六我四!咋樣?”
他說得情真意切,仿佛是天大的優惠。
許安然搖搖頭:“王叔,我就是個小辦事員,做不了主。廠裏給的任務,買啥買多少都有規定。”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王富海不死心,“你們廠需要啥?你跟叔說,叔保證給你找到又好又便宜的!中間稍微……靈活一點,對你,對廠裏,不都有好處?”
這話幾乎是在明示可以吃回扣了。
許安然合上書,看向王富海,臉上露出一點爲難和老實巴交:“王叔,我真不懂這些。廠裏交代啥,我就買啥。多的,我不敢。”
王富海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堆起來:“理解理解!年輕人,謹慎點好。那這樣,到了莫斯科,你要去哪些地方?叔熟,帶你去,保證不吃虧!就當……叔照顧晚輩了!”
“不用了王叔,地址我都記好了。”許安然拒絕得很幹脆,“不麻煩您。”
王富海眼神閃爍了幾下,最終哈哈一笑:“行!有志氣!那叔就不多事了。你忙,你看書!”他轉過身,開始跟對面座位的人吹噓起來,聲音洪亮。
許安然重新打開書,目光落在字上,耳朵卻留意着旁邊的動靜。
王富海看似在跟別人聊天,但身體有意無意地朝她這邊傾斜,眼角的餘光時不時掃過她腿上的背包,和棉襖略顯臃腫的輪廓。
夜深了。
車廂裏大部分人都東倒西歪地睡去,鼾聲四起。燈光昏暗。
許安然抱着背包,閉着眼,呼吸均勻,像是睡着了。
她能感覺到,旁邊王富海輕輕地動了一下。然後,極輕微的窸窣聲傳來,一只手,試探性地、極其緩慢地伸向她放在腿側、背包旁邊的外套下擺——那裏有個口袋,裏面放着那點零錢。
就在那只手快要碰到口袋邊緣時——
許安然猛地睜開眼。
同時,她的手快如閃電般抬起,一把扣住了王富海的手腕!
力道不小。
王富海渾身一僵,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從試探變成了驚愕和尷尬。他沒想到許安然醒着,更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快,力氣這麼大。
四目相對。
昏暗的光線下,許安然的眼神清亮,沒有半點睡意,只有冰冷的了然。
她沒說話,只是看着王富海。
王富海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試圖抽回手:“哎呦,丫頭你醒啦?我……我看你衣服快滑地上了,想幫你拉拉……”
許安然鬆開了手。
王富海趕緊把手縮回去,藏進袖子裏,手腕上被掐住的地方隱隱作痛。
“謝謝王叔。”許安然開口,聲音平淡無波,“我睡覺輕,一點動靜就醒。您也早點休息吧。”
說完,她重新調整了一下抱包的姿勢,把外套口袋那側完全壓在身下,然後再次閉上眼睛。
王富海坐在那裏,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變了又變。他摸了摸還有些疼的手腕,又看了看許安然平靜的側臉,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陰霾和更深的探究。
這丫頭……跟上回不一樣了。
滑不溜手,還帶着刺。
他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心裏那點“吃定她”的念頭,第一次動搖了。
但很快,貪婪又占了上風。
五千塊的采購款……還有她身上可能藏着的更多秘密……
王富海挪開目光,也靠向椅背,閉上眼睛,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在寂靜的夜裏,一聲聲,沉悶而規律,像是某種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