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清晨,比記憶裏更冷。
許安然從一家更偏僻、更廉價的小旅店走出來時,天還沒完全亮。街道上結着厚厚的冰殼,踩上去嘎吱作響。她呵出的白氣在圍巾邊緣結成了霜。
這次她沒去使館,也沒聯系陳衛國給的那些“可靠關系”。她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進這座龐大而混亂的城市。身上分藏的錢和那份采購清單,是她全部的籌碼。
早飯是在路邊攤解決的,一塊硬得像石頭、帶着酸味的黑面包,就着熱騰騰但寡淡的菜湯。她吃得很快,胃裏勉強有了點底,但那種對糖分的渴望又開始隱隱作祟。她從棉襖內袋摸出塊水果糖,含在嘴裏。甜味讓她精神一振。
按照記憶裏的路線,她再次走向南郊。
那片廢舊軍品堆放場看起來更破敗了。冬天的風雪摧殘下,一些廢鐵堆似乎坍塌了些,積雪覆蓋着一切,連野狗都少了幾只。鐵絲網大門依舊敞着,鎖頭鏽死在雪地裏。
她徑直走向那棟低矮的磚房。
還沒敲門,門就從裏面被拉開了。
濃烈的伏特加酒氣混合着人體長時間不洗澡的餿味撲面而來。伊萬·彼得羅維奇裹着那件更髒的軍大衣,頭發胡子亂成一團,眼睛因爲宿醉布滿血絲,但比上次清明一些。他手裏沒拿酒瓶,正打算出門的樣子。
看到許安然,他愣了一下,渾濁的藍眼睛費力地眨了眨,似乎在回憶。
“中國姑娘?”他啞着嗓子,用俄語嘟囔,“你又來換……破爛?”
看來他還記得。
許安然點點頭,沒多話,直接從隨身的布包裏掏出兩樣東西:一瓶沒開封的二鍋頭,還有兩盒鐵皮罐裝的梅林午餐肉。
酒瓶透明,紅標籤刺眼。午餐肉罐頭紅黃相間的鐵皮,在灰暗的晨光下顯得格外鮮豔。
伊萬的眼睛瞬間直了。
他幾乎是搶一樣把兩樣東西抓過去。先擰開二鍋頭瓶蓋,深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近乎迷醉的表情。然後,他仔細端詳那兩盒午餐肉,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鐵皮,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蘇聯此時物資短缺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肉,尤其是這種開罐即食、油汪汪的午餐肉,是絕對的硬通貨,比盧布和美元在某些場合更受歡迎。
“給我的?”伊萬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狂喜,警惕和疏離瞬間被貪婪取代。
“給你的,伊萬大叔。”許安然用簡單的俄語加手勢,“嚐嚐,中國的肉。”
伊萬二話不說,用指甲摳開一盒午餐肉的拉環。粉紅色的、裹着透明油脂的肉塊露出來,香氣在冰冷的空氣裏彌漫開。他也不用叉子,直接用手摳出一大塊,塞進嘴裏,狼吞虎咽,發出滿足的哼哼聲,油汁順着胡子往下淌。
許安然耐心等着。她看到伊萬身上那層原本灰敗、帶着敵意和頹廢的光暈,在酒和肉的刺激下,似乎泛起了一點渾濁但活躍的黃色。貪欲被滿足了,警惕性在降低。
兩盒午餐肉,伊萬風卷殘雲般幹掉了一盒半,才打着響亮的飽嗝停下來。他看向許安然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看“奇怪的換破爛的中國女孩”,而是像看一個移動的、友善的“物資補給點”。
“好!好肉!”他抹了把嘴,把剩下半盒小心蓋好,揣進懷裏,又寶貝地抱住那瓶二鍋頭,“姑娘,你……還想換‘破爛’?”
許安然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面畫着幾種儀表的簡圖——這是她根據廠裏急需,和李大山討論後畫出來的。壓力表,溫度計,流量計,精度要求比普通的高。
“這樣的,舊的,壞的也行。”她指着圖說。
伊萬眯着眼看了看圖,又抬頭看了看許安然,忽然咧嘴笑了,露出黃黑的牙齒:“跟我來。”
這次他沒讓許安然自己在廢鐵山裏亂轉,而是主動帶路,朝堆放場更深處走去。腳下積雪很深,他走得很熟練,繞過幾座巨大的廢鐵山,來到一片相對獨立、堆放着許多木箱和板條箱的區域。箱子大多破損,裏面露出各種蒙塵的、鏽蝕的儀器和零件。
“這裏……研究所清理出來的。”伊萬踢了踢一個翻倒的木箱,裏面滾出幾個布滿灰塵的圓形表頭,“以前搞測量的。現在……都沒用了。”
許安然走上前,目光掃過這片雜亂。
集中精神。
視野裏,大片大片的灰霧升騰而起,籠罩着絕大多數物品。破舊的木箱、碎裂的玻璃、鏽死的閥門、斷裂的指針……全是垃圾。
但她沒有移開目光,強忍着開始出現的飢餓感,像掃描儀一樣,一寸寸地仔細看過去。
灰,灰,還是灰……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時,幾個堆疊在一起的、看起來同樣不起眼的木箱邊緣,透出了微弱但穩定的綠色光暈!
不止一個!至少有三四個點!
她立刻走過去。伊萬跟在後面,好奇地看着她。
這幾個木箱被壓在下面,她示意伊萬幫忙。伊萬現在很好說話,三兩下把上面的破爛扒拉開。
露出的箱子裏,整齊地碼放着幾十個舊式指針儀表。大部分都蒙着厚厚的灰塵,玻璃表蒙碎裂,指針彎曲,顯然是被粗暴丟棄的。
但在許安然的視野裏,其中有五個儀表,散發着清晰的綠光!尤其是其中兩個個頭稍大、帶有復雜刻度盤的,綠光中心還隱約透着一絲極淡的紅!
高精度!完好或接近完好!
她壓抑住激動,裝作隨意地翻看了一下,然後指着那五個泛綠光的儀表——混在十幾個真正的破爛裏——對伊萬說:“這幾個,樣子還行,我拿回去當擺設。多少錢?”
伊萬湊過來看了看,他對這些“破表”毫無興趣,揮揮手:“你喜歡?拿走!反正也是要扔去熔爐的。”他搓了搓手,眼神瞟向許安然那個似乎還能掏出東西的布包,“就是……這肉,還有嗎?”
許安然心中一定。她知道,不能一次給太多。
“肉沒了。”她搖頭,看到伊萬臉上明顯的失望,才接着說,“但是……下次來,可以再帶。還有酒。”
伊萬眼睛又亮了:“下次?你還來?”
“來。”許安然肯定地說,“只要伊萬大叔這裏還有‘有意思的破爛’。”
“有!有!”伊萬忙不迭點頭,壓低聲音,帶着點神秘,“過陣子,東邊有個廠子,要拆了。聽說裏面……這種‘鐵疙瘩’不少。你要是有興趣……”
許安然心中一動:“什麼時候?哪個廠?”
“具體……還沒定。”伊萬撓撓頭,“但快了。到時候,我告訴你!”
“好。”許安然記下這個信息。她把挑出來的五個儀表——包括那兩個泛着淡紅光的——小心地用準備好的舊布包好,放進布包。又把其他幾個真正的破爛也隨手拿了兩件,作爲掩護。
交易完成。她沒再給更多東西,但給了承諾。
離開時,伊萬一直把她送到堆放場門口,態度幾乎算得上殷勤。
“下次來,直接找我!”他揮着手,懷裏還抱着那瓶二鍋頭和半盒午餐肉。
許安然點點頭,背着略沉的布包,轉身走上土路。
走出很遠,她還能感覺到背後伊萬目送的目光。那目光裏,有對下次“補給”的期待。
線人,算是初步建立了。
她加快腳步,朝着市區方向走去。胃裏的飢餓感因爲持續使用能力而變得強烈,她剝了顆糖塞進嘴裏。
就在她拐過一個堆滿積雪的廢料堆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一輛半埋在雪裏的破卡車後面,有個瘦小的影子閃了一下。
鴨舌帽的輪廓。
瘦猴。
果然,從她一下火車,或許更早,眼睛就又跟上了。
許安然腳步沒停,甚至沒有朝那個方向多看一眼。只是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更多臉,手在布包裏,摸了摸那幾個被舊布包裹的、冰冷的儀表輪廓。
心裏那根弦,再次繃緊。
但這次,她手裏不止有要保護的東西。
還有一個可能帶來更多“紅光”的、帶着酒氣和肉味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