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就停在家屬院外頭的空地上。
陸崢拉開副駕駛的車門,那鐵門有些年頭了,發出“吱嘎”一聲刺耳的響。
“上去。”他一手扶着車門,另一只手下意識地虛擋在車門框上,生怕蘇梨那嬌嫩的額頭給磕着了。
蘇梨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底盤,也沒客氣,踩着踏板就坐了上去。這年頭的吉普車減震基本等於沒有,座椅也是黑乎乎的人造革,夏天坐上去能燙熟一層皮。
剛一沾上,蘇梨就被燙得“嘶”了一聲,屁股跟針扎了似的,猛地彈了一下。
陸崢剛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室,就瞧見她這副坐立難安的樣兒。
“咋了?”他插上鑰匙,側頭看過來。
“燙。”蘇梨苦着一張臉,兩只手撐在座椅兩側,屁股懸着,活像只受驚的貓。
陸崢愣了下,伸手在副駕駛的座墊上拍了一把。確實滾燙,這車在日頭底下曬了一上午,鐵皮都能煎雞蛋了。
他話不多說,直接從後座把自個兒那件軍裝外套扯了過來,三兩下疊成個方塊,墊在了蘇梨屁股底下。
“墊着。”
那衣服上還帶着他的體溫和一股子汗味,混着肥皂的清香,並不難聞,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男人味兒,撲了蘇梨滿鼻。
她身子僵了一下。
坐着他的衣裳?這……是不是有點太親近了?
“那你的衣服……”
“我不穿。”陸崢已經發動了車子,掛擋,鬆手刹,動作一氣呵成,“坐穩了,路不好走。”
隨着發動機的一聲轟鳴,吉普車像頭撒野的鐵牛一樣竄了出去。
蘇梨趕緊抓牢了車頂的扶手。
這路何止是不好走,簡直能把人的腸子都給顛出來。一出營區就是土路,坑坑窪窪的,車輪子卷起的黃土漫天飛,嗆得人睜不開眼。
蘇梨被顛得七葷八素,感覺早飯吃的饅頭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反觀陸崢,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車窗沿上,神色淡定得跟在自家院裏散步似的。他手臂上的肌肉隨着打方向盤的動作賁起,側臉的線條繃得跟石頭似的,瞅着前方的眼神專注得很,倒有幾分說不出的男人味。
車廂裏空間小,兩人挨得極近。
車身一晃,蘇梨的肩膀就撞到了陸崢的手臂上。那觸感硬邦邦的,跟撞了牆似的。
“陸團長,”蘇梨實在受不住了,開口打破了沉默,“咱們能開慢點不?我早飯都要顛出來了。”
陸崢側頭瞥了她一眼。
只見她小臉煞白,眉頭緊緊地擰着,一只手死死抓着扶手,指節都白了。那副嬌滴滴的樣兒,看着確實跟個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
他腳下的油門不自覺地就鬆了些。
車速慢了下來。
“嬌氣。”陸崢嘴裏吐出兩個字,語氣裏卻聽不出半點嫌棄,反倒藏着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
蘇梨緩過一口氣,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誰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的。”
陸崢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破天荒地沒反駁。
車子搖搖晃晃地開了四十多分鍾,總算進了縣城。
這年頭的縣城也就那樣,灰撲撲的街道,兩邊是低矮的磚房,牆上刷着“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紅色標語。但在蘇梨眼裏,這可是充滿了“好東西”的天堂。
吉普車在百貨大樓門口停下。
這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算是整個縣城最氣派的建築了。門口人來人往,不少穿着的確良襯衫的城裏人進進出出,透着一股優越感。
陸崢熄了火,拔下鑰匙:“到了。”
蘇梨迫不及待地推門下車。腳剛沾地,還沒站穩,腿就是一軟——剛才顛了一路,腿都麻了。
眼瞅着就要往地上跪,一只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心點。”陸崢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着一股熱氣。
蘇梨借着他的力道站直了身子,一抬頭,正好撞進他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蘇梨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強烈的汗味和肥皂味,還能感覺到他高大身軀投下的壓迫感。
周圍路過的人紛紛側目。
一個高大威猛的軍官,扶着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姑娘,這組合擱哪兒都是焦點。
蘇梨臉上一熱,趕緊把胳膊抽了回來:“謝謝陸團長,我沒事。”
陸崢手心一空,那細膩柔軟的觸感瞬間消失,心裏莫名有點空落落的。他收回手,插進褲兜裏,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走,進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百貨大樓。
裏面的貨架上擺得滿滿當當,從針頭線腦到自行車縫紉機,應有盡有。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雪花膏、布料和醬菜混合的特殊味道。
蘇梨目標明確,直奔二樓的布匹櫃台。
“同志,麻煩把那匹淡藍色的碎花布拿給我看看。”蘇梨指着櫃台最上頭的一匹布,客氣地說道。
售貨員是個三十多歲的胖大姐,正嗑着瓜子,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懶洋洋地問:“要布票的,你有票嗎?”
這年頭,百貨大樓的售貨員牛氣得很,看人下菜碟是基本操作。
蘇梨還沒開口,一只修長有力的大手直接把一疊花花綠綠的票據,“啪”地一聲拍在了玻璃櫃台上。
“有。”
陸崢不知何時站到了蘇梨身後,身形高大得像座山,冷冷地盯着那個售貨員:“讓她挑。”
售貨員被這氣勢嚇得一哆嗦,手裏的瓜子都掉了。她抬頭一看陸崢那身軍裝和肩上的兩杠三星,再看看那疊厚得嚇人的票據,臉上的不耐煩立馬換成了諂媚的笑。
“哎喲喂,是解放軍同志啊!有票,有票!我這就給您拿,您媳婦兒隨便挑!”
售貨員手忙腳亂地搬梯子取布,殷勤得不行。
蘇梨回頭看了陸崢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心裏偷樂:這男人,不光是長期飯票,還是通行證呢!
陸崢沒理她的調侃,只是低頭看着她,聲音沉穩:“還要啥?一次性買齊了。”
蘇梨轉過身,底氣十足地在櫃台上一一點過:“這匹做窗簾,那匹白色的扯兩丈做床單。還有那個粉色的毛巾被,我也要。”
她這買東西的架勢,哪像個過日子的,簡直跟掃貨一樣。
陸崢也不攔着,就在後頭負責掏錢掏票,兩只手很快就提滿了大包小包,活脫脫一個跟班。
蘇梨買得興起,又轉到了日用品區。
“這個搪瓷盆好看,要倆,一個洗臉一個洗腳。”
“雪花膏要兩盒。”
“牙刷、牙膏、香皂……”
她一邊念叨一邊拿,壓根沒注意周圍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這哪是娶媳婦,這是請了個活菩薩回來供着吧?這麼敗家,這當兵的也不管管?
陸崢確實沒管。
他看着蘇梨那副神采飛揚的樣兒,心裏那點因爲她那個空箱子而堵着的火氣,反倒一下子散了。
他媳婦就該這樣,想要啥就買啥。
他津貼高,票也多,養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