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的日子定在周四下午兩點。從周二收到郵件到周四，中間的幾十個小時，對蘇晚意而言，像一場漫長的、無聲的煉獄。
恐懼並未因新機會的出現而消散，反而與期待、緊張混雜在一起，釀成一種更加折磨人的焦慮。她一邊要強打精神準備面試——反復修改自我介紹，預設可能的問題，對着空蕩蕩的寢室牆壁練習回答，盡管聲音幹澀，表情僵硬；另一邊，又要時刻警惕周圍，提防那個如影隨形的陰影再次出現。
她幾乎不敢單獨走在校園裏，總是選擇人多的路徑，腳步匆匆，目光低垂。回到寢室，她會立刻反鎖房門，仿佛這樣就能將某種無形的威脅隔絕在外。夜裏，一點細微的聲響就能讓她驚醒，心髒狂跳，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直到確認那只是風聲或室友的夢囈，才能再次勉強入睡。
胃痛和頭痛成了忠實的伴侶，但她現在連買胃藥的錢都要精打細算。面試需要一套稍微正式點的衣服，她翻遍了衣櫃，只有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和一條略顯肥大的黑色西褲，是高中時代爲了某些場合湊合買的。她將襯衫熨燙平整，西褲用皮帶勒到最緊，站在寢室的穿衣鏡前。
鏡子裏的人，蒼白，消瘦，套在過時的、空蕩蕩的衣服裏，像一根細弱的竹竿撐起一個灰暗的殼。眼神裏有掩飾不住的緊張和疲憊，黑眼圈濃重。她試圖練習微笑，嘴角扯動的弧度僵硬而古怪，比哭還難看。
她挫敗地垂下肩膀。
但隨即，她又強迫自己抬起頭，挺直背脊。難看又如何？僵硬又如何？她需要的不是完美的外表，而是抓住這個機會的能力，是那份數據分析案例裏展示的、冰冷的邏輯和專注。
她反復告訴自己：林薇看到了那份能力，所以推薦了她。工作室的郵件認可了那份基礎。她要做的，就是在面試時，將那份能力，清晰地、冷靜地呈現出來。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也無需僞裝。
周四中午，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只喝了幾口水。穿上那套別扭的衣服，將簡歷和成績單仔細裝進一個幹淨的透明文件袋。看着鏡中那個陌生而拘謹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氣，拎起背包，走出了寢室。
創意園區離學校不算近，需要先乘地鐵，再轉公交。蘇晚意提前了兩個小時出發。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爲了一個可能改變她現狀的機會。地鐵車廂裏擁擠嘈雜，她緊緊抱着裝有文件的背包，縮在角落，目光盯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廣告牌，腦子裏一遍遍過着準備的內容。
園區比想象中更安靜，也更……不像她認知中的“公司”。幾棟低矮的、外觀設計感很強的建築，掩映在稀疏的樹木間，沒有高樓大廈的壓迫感，但也透着一股疏離的精英氣息。她按照郵件裏的地址，找到其中一棟，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前台是一個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孩，正低頭看着手機。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目光在蘇晚意身上掃了一下，眼神裏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類似於評估和淡淡疏離的神色。
“你好，我找趙老師，約了兩點面試。”蘇晚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前台女孩“哦”了一聲，在電腦上查了一下：“蘇晚意是吧？稍等。”她拿起內線電話，低聲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蘇晚意，“直走，右轉第二個辦公室，趙老師在等你。”
走廊鋪着深灰色的地毯，腳步聲被吸收，一片寂靜。牆壁是白色的，掛着一些抽象的藝術畫。空氣裏有淡淡的咖啡香和一種……類似於新家具的味道。一切都與蘇晚意熟悉的、嘈雜的、充滿生活氣息的校園截然不同。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格格不入感，心髒跳得更快了。
第二個辦公室的門虛掩着。她抬手，輕輕敲了敲。
“請進。”一個溫和的男聲傳來。
蘇晚意推開門。辦公室不大，布置簡潔。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着一位大約三十五六歲、穿着淺灰色襯衫、戴細邊眼鏡的男人，看起來斯文幹練。他正低頭看着什麼，聽到聲音抬起頭，目光溫和地落在蘇晚意身上。
“趙老師好，我是蘇晚意，來面試實習生助理崗位。”蘇晚意走到辦公桌前，微微鞠躬，將文件袋雙手遞上。
“請坐，蘇同學。”趙老師接過文件袋，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態度很隨和。
蘇晚意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
趙老師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她的簡歷和成績單，然後拿起那份案例分析，看得比較仔細。辦公室裏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
“你的案例分析我看過了，”趙老師放下材料，看向她，語氣平和，“思路很清晰，邏輯嚴謹，尤其是對關鍵變量的選取和敏感性測試的設計，對於本科生來說，很不錯。”
沒有過多的客套，直接切入主題，並且是正面的肯定。蘇晚意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絲，低聲說：“謝謝趙老師。”
“林薇向我推薦你的時候，也特別提到了你在小組課題裏的這部分表現，說你有很好的數據直覺和耐心。”趙老師笑了笑，“她是我帶過的最踏實的學生之一，她的推薦，我比較重視。”
蘇晚意點了點頭，心裏對林薇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不過，”趙老師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帶着審視，“實習工作和課堂作業不一樣。我們工作室雖然規模不大，但接觸的都是真實客戶的項目，數據可能雜亂，需求可能模糊， deadline 可能很緊，而且經常需要反復修改。你需要有很強的抗壓能力、學習能力和溝通能力——不僅僅是和同事，有時候也需要直接和客戶方的對接人溝通，確認需求或解釋分析結果。”
他頓了頓，看着蘇晚意：“你覺得自己在這些方面，怎麼樣？”
這個問題，戳中了蘇晚意最薄弱的地方。抗壓？她覺得自己快被壓垮了。學習？也許還行。溝通？她幾乎恐懼與人深入交流。
但這是面試。她知道不能說實話。
她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努力組織語言：“我……我相信學習能力和抗壓能力，可以通過實踐鍛煉。我做事比較認真，有耐心，願意花時間把事情做好。至於溝通……我可能不是特別外向，但我會盡力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思路，並且……願意學習如何更好地與人協作。”
回答得磕磕絆絆，並不出色，但至少誠懇，沒有誇誇其談。
趙老師點了點頭，沒有表現出滿意或失望，繼續問道：“你每周能保證至少兩個半天的坐班時間嗎？具體哪幾天比較方便？另外，這份實習補貼不高，工作內容也可能比較基礎枯燥，你主要是出於什麼考慮來申請呢？”
蘇晚意一一回答了時間安排（她特意把時間說得比較靈活），對於最後一個問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相對真實的回答：“我希望能將課堂上學到的理論知識應用到實際工作中，積累經驗。同時……也希望有機會接觸真實的行業項目，爲將來的職業發展做些準備。”她沒有提補貼，也沒有提任何關於“逃離”的私人原因。
趙老師聽完，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似乎在思考。然後，他又問了一些關於她課程設置、軟件技能（Excel、SPSS、Python基礎）的細節問題，蘇晚意都盡可能清晰地回答了。
面試持續了大概二十分鍾。結束時，趙老師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好的，蘇同學，今天先到這裏。你的情況我了解了，我們這邊還需要綜合評估一下，有結果會盡快通知你。謝謝你來面試。”
蘇晚意也連忙起身，有些拘謹地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幹燥溫暖，一觸即分。
“謝謝趙老師。”她再次道謝，然後拿起自己的東西，退出了辦公室。
走出那棟樓，重新站在園區略顯空曠的空地上，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蘇晚意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後背的襯衫似乎被冷汗微微浸溼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現算好算壞。趙老師的態度始終平和，但看不出什麼傾向。她回答得中規中矩，沒有亮點，但似乎也沒有致命的錯誤。
一切，都懸而未決。
她慢慢地往園區外走，步伐有些沉重。來時的緊張和期待，此刻都化作了茫然和不確定。這份實習，真的能成爲她的出路嗎？即使被錄用，她能勝任那些“真實的、雜亂的、有壓力的”工作嗎？她能處理好與同事、甚至客戶的溝通嗎？
懷疑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就在她走到園區門口，準備去公交站時，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園區另一棟樓的出口，走出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背影，穿着剪裁合體的深色大衣，側臉線條冷峻，正低頭和旁邊的人說着什麼，步伐從容。
那個身影……
蘇晚意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倒流。
雖然只是側臉和背影，雖然距離不近，但那身高，那輪廓，那舉手投足間冷漠疏離的氣場……
是陸沉舟。
他怎麼會在這裏？！
巨大的驚駭和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了她的心髒。她下意識地迅速轉身，背對着那個方向，快步朝着與公交站相反的另一條路走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得她耳膜生疼。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她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加快腳步，直到拐過一個街角，確認那個身影沒有跟上來，才扶住路邊冰冷的牆壁，大口喘着氣，冷汗涔涔而下。
爲什麼？爲什麼他總會出現在她試圖前進的路上？像一道揮之不去的、惡意的陰影？
剛才面試帶來的一點點微弱的希望和不確定，此刻被這猝不及防的“偶遇”徹底擊碎，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絕望。
難道……連這份實習，也和他有關？不，不可能。林薇不會。趙老師看起來也不像。但這巧合，也太令人毛骨悚然。
她靠在牆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下劇烈的心跳。她拿出手機，想給林薇發條消息問問，但手指懸在屏幕上，最終還是放棄了。
她不能問。這太像疑神疑鬼，也可能會讓林薇爲難。
她只能等。等面試結果。同時也等，看那道陰影，下一次會以何種方式，在她生活中投下更深的黑暗。
邁出通往陌生的第一步，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更加搖晃的浮冰。
而冰層之下，那雙冰冷的眼睛，似乎從未遠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