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歇斯底裏的爆發,如同在顧家這潭死水裏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卻很快被更深的沉寂所吞噬。門內,是林晚星耗盡心力的痛哭;門外,是顧母喋喋不休的咒罵和顧辰煩躁的踱步聲,夾雜着小溪受到驚嚇後撕心裂肺的啼哭。
最終,是孩子的哭聲穿透了晚星崩潰的屏障。母性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掙扎着爬起來,打開反鎖的房門。顧母立刻沖了進來,一把抱起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小溪,惡狠狠地瞪了晚星一眼,嘴裏嘟囔着“作孽”、“瘋子”,抱着孩子回了自己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顧辰站在客廳中央,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着晚星紅腫的雙眼和凌亂的頭發,眼神復雜,有未消的怒氣,有一絲被戳穿的狼狽,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但他開口,依舊是冰冷的指責:“鬧夠了嗎?看看你把孩子嚇成什麼樣!把媽氣成什麼樣!”
晚星沒有看他,也沒有回應。她像一個遊魂,默默地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沖洗着臉,試圖澆滅心頭那灼燒的痛楚和冰冷的絕望。鏡子裏映出的那張臉,蒼白,浮腫,眼神空洞,陌生得讓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爆發之後,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無力感。她撕破了那層虛僞的和諧,卻也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家裏,她依然是孤立無援的那一個。顧辰不會認錯,顧母只會更加憎惡她。而小溪,她可憐的女兒,成了這場成年人戰爭中最無辜的受害者。
那一夜之後,家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顧母徹底把晚星當成了空氣,只和小溪說話,做飯也只做她和顧辰的份,仿佛晚星不存在。顧辰則采取了冷處理,回家更晚,即使在家,也絕不和晚星有任何交流,仿佛她是一團污濁的空氣。
晚星變得更加沉默。她依舊上班,照顧孩子,做着自己份內的家務,但整個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行屍走肉一般。她不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待,也不再感到憤怒,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日復一日的機械重復。
這種死寂的生活,在一個周六的下午,被小溪一句稚嫩的問話打破了。
那天,顧辰又一早出門,借口學校有活動。顧母也去了鄰居家串門。家裏只剩下晚星和小溪。晚星正跪在地上,用力地擦拭着客廳的地板。這是顧母安排的“周末大掃除”任務之一。長時間的彎腰和手臂用力,讓她腰酸背痛,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小溪剛剛睡醒午覺,自己爬下小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地走到客廳。她看到媽媽趴在地上,很辛苦的樣子,便走到晚星身邊,伸出小手,輕輕拉了拉晚星的衣角。
晚星抬起頭,疲憊地看向女兒。
小溪仰着小臉,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充滿了純真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她用還帶着奶腔的、吐字不甚清晰的聲音,輕輕地問:
“媽媽……你怎麼了?”
短短四個字,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晚星厚重的心防。她擦拭地板的動作瞬間僵住,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你爲什麼不笑了?”小溪歪着頭,繼續用她那不含任何雜質的目光看着晚星,小手試圖去摸晚星緊蹙的眉頭,“媽媽……笑笑……”
那一刻,林晚星築起的、用以抵御所有傷害的、冰冷而堅硬的外殼,在這最純粹、最柔軟的關切面前,轟然碎裂!
積蓄了太久的委屈、辛酸、痛苦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堅強。她猛地丟開手裏的抹布,一把將懵懂的女兒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裏,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然後,她再也無法抑制,失聲痛哭。
這不是之前那種壓抑的啜泣,也不是爆發時憤怒的嘶吼,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悲慟欲絕的嚎啕。淚水洶涌而出,迅速打溼了小溪柔軟的頭發和小小的肩膀。她哭得渾身顫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些年所有的苦難和委屈,都通過這淚水徹底沖刷幹淨。
她爲什麼哭了?因爲她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沒有力氣再假裝堅強,累到無法再獨自承受這漫無邊際的黑暗。
她爲什麼哭了?因爲她委屈。她付出了所有,卻換來了背叛、輕視和冰冷的孤立。
她爲什麼哭了?因爲她害怕。害怕女兒在這種沒有愛、只有冷漠和算計的環境裏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毫無希望地腐爛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牢籠裏。
她爲什麼哭了?更因爲,連她年僅兩歲的女兒,都看出了她的不快樂,都在爲她擔心。而她這個母親,卻連一個溫暖的笑容都無法給予孩子。
小溪被媽媽突如其來的痛哭嚇住了,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手緊緊摟着媽媽的脖子,嘴裏含糊地喊着:“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母女倆的哭聲在空蕩的客廳裏交織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涼。
女兒的眼淚,像滾燙的烙鐵,燙醒了晚星幾乎陷入死寂的靈魂。她可以忍受自己的毀滅,但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女兒在這片泥沼中一起沉淪!小溪那純真的眼神,那句“媽媽你怎麼了”,像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刺破了濃稠的黑暗,照見了她身爲母親的責任。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爲了女兒,她必須做點什麼!她必須離開這裏!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野草般在心頭瘋狂滋長。
她停止了哭泣,用手背胡亂地擦去自己和女兒臉上的淚水。她抱着小溪,走到電話旁。那部老式的座機電話,蒙着一層薄灰,像她被遺忘的過往。
她能打給誰?蘇曉?不,曉曉雖然會幫她,但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她不想讓朋友看到自己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只有……只有……
她的手指,顫抖着,按下了那串她以爲此生都不會再主動撥打、卻早已深深刻在骨子裏的號碼。
每按下一個數字,都需要巨大的勇氣。聽筒裏傳來漫長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狂跳的心髒上。她害怕聽到那熟悉卻又可能冰冷的聲音,更害怕聽到無人接聽的忙音。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掛斷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那邊傳來一個她思念入骨、卻又讓她愧疚難當的,帶着些許遲疑和滄桑的女性聲音。
“喂?哪位?”
是媽媽!
聽到母親聲音的刹那,晚星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決堤。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聲通過聽筒傳了過去。
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隨即,母親的聲音陡然變得焦急而緊張,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喂?是……是星星嗎?晚星?是你嗎?說話呀!你怎麼了?別嚇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