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溝的早晨過得飛快。
太陽一出來,村子就像被人從被窩裏拽起來,一聲聲雞叫、吆喝、磨玉米的“吱呀”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很。
知青點裏,早晨的稀飯剛下肚,大隊長就領着人來分工。
“今天割豬草的跟我走,去地裏挑糞的跟李隊,去生產隊打雜的先在院裏等通知——”
商曼一聽“挑糞”,臉色當場冷下來。
孫躍亭嘴快,趕緊先一步幫她推開:“商同志剛來,環境不熟,先在院裏收拾收拾,幫女同志整理一下內務。”
大隊長一聽這“商同志”三個字,心領神會地點頭:“那成,那成,商同志先熟悉環境。”
其他知青或羨慕或不服地瞄了她一眼,各自跟着分到的一夥人走掉了。
沒多久,知青點就安靜下來,只剩西屋裏有人洗衣服的水聲,還有偶爾從門縫裏飄進來的說笑。
商曼把自己的小隔間收拾了一遍,又把昨晚曬出去的被子收回,拍平折好。
她做這些,並不是爲了所謂“集體榮譽感”,更不是爲了誰看。
單純是——
她討厭空氣裏那點舊棉花味。
討厭自己被迫住在一個不像她的人會住的地方。
又折了一條毛巾,她忽然止了手。
屋裏太悶。
悶得她腦子發漲。
她把毛巾隨手扔在枕頭上,擰開門走出去。
院子裏只剩曬在繩上的衣服,在風裏緩慢搖晃。
太陽已經爬高,光線曬在白牆上,把那句“廣闊天地,大有作爲”晃得人眼睛疼。
她站了一會兒,覺得這破院子連風都不幹淨,索性抬腳出了門。
——
韓家溝不大。
一條主道從村口一路延伸,像條被人用鋤頭刮出來的土帶子,深淺不一的腳印和車轍把路面分成很多塊。
知青點在偏裏,往東走幾步,再拐個彎,就是李家的院子。
“哪家?”
“就那家牆高一點的。”
昨天晚上有人在打水的時候,已經悄悄跟她說過:
“那就是韓川住的院。”
“他寄人籬下,就住那邊雜物房。”
“李家條件是好點,可也摳門得很——”
這些碎話像小石子一樣在她腦子裏叮叮當當地亂撞。
腳下土路不平,她踩着影子走,鞋底沾了層灰。
沒幾步,就看到那道說起來“條件好點”的院牆。
確實比旁邊幾家高半截,牆皮糊得更整齊,門樓上還掛着一個已經褪色的紅燈籠,風一吹,搖來搖去。
門口一塊被歲月磨得模糊的木牌上,勉強還能看出“李家”兩個字。
院門半開,裏面隱隱傳來碗筷碰撞聲,還有女人利落的嗓門:
“川子!你還愣啥?水燒開沒?!”
那聲音不尖利,卻也談不上溫柔,透着一種“當家主婦”的理直氣壯。
商曼原本只是路過,聽到這聲,不由腳步一頓。
她站到門外一點的位置,避開門縫,卻能從院牆破損處的一個小缺口往裏看。
——
李家的院子比知青點規整得多。
院中央有一塊方方正正的曬谷場,地面被踩得很瓷實,角落裏整齊碼着幾捆柴禾。
一排平房沿着院牆而建,屋檐下晾着剛洗的衣服和幾條褪色的棉褲。
院子最裏頭,靠近廁所和豬圈那一角,挨着蓋了一間小小的歪房子。
房頂瓦片不齊,木門上裂了一道縫,縫隙裏塞着幾片被風吹進來的稻草。
門框下方被水和潮氣泡得起了皮,木頭發黑,腳一踢,估計就能掉一塊下來。
那就是雜物房。
原本就是給“物件”住的地方。
現在也住人。
“川子!”
院裏又傳來一聲喊。
一個女人從灶屋裏探出半個身子,手裏還拿着帶水漬的勺子,圍裙上沾着幾粒米粒。
黃娟秀。
李守鄰的媳婦。
她今年三十來歲,頭發用布巾裹得緊緊的,眼睛不算大,卻很精神,嘴角那點弧度永遠掛在一個“對外有禮,對內精明”的位置上。
她一邊用勺子敲門框,一邊不耐煩地喊:“你耳朵背啦?!”
雜物房的門動了一下。
“吱呀——”
門從裏面被人推開。
先出現的是一只粗糙卻幹淨的手。
指節有薄繭,指甲剪得很齊,骨節分明。
接着,門縫裏挪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
他低着頭,先把一只鐵鍬搬到門口,隨手靠在牆邊,又把昨晚用過的扁擔掛到門後。
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拖沓。
“咋啦?”他抬眼。
聲音不高,卻不軟。
黃娟秀把勺子往灶台上一擱,騰出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指了指院角:“糞坑那缸糞水,你趕緊給我挑出去潑了!你李叔一會兒還要用。”
她一句“你李叔”,把一家之主的位置輕飄飄往外一指,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自然歸進了“使喚對象”的一類。
男人順着她手指看了一眼院角。
那裏有個半人高的大水缸,缸邊還搭着兩只舊木桶。
水缸邊緣蒙着一圈深色的糞漬,味道隔着牆都能熏人。
太陽剛冒頭,糞水表面已經起了浮沫,一只蒼蠅在上頭飛了一圈,落下來,又飛走。
“早上就喊你潑,你磨磨蹭蹭的,”黃娟秀嘴裏絮叨,“等太陽一曬,結皮了,潑出去都不好化。你在這兒住,有什麼活不能幹?家裏又不是白養你。”
男人沒說話。
他的臉線條清晰,眉眼冷硬,卻沉得住氣。
只是很安靜地聽她說完,扯過一旁扁擔,淡淡應了一聲:“嗯。”
一個“嗯”,不高不低,像把所有情緒都壓進了喉嚨裏。
黃娟秀見他應了,也不再多說,轉身回灶屋繼續忙早飯。
她這人——對外招呼人時,笑得和氣,嘴裏“同志長同志短”的;對內對這個“寄住的”,就顯得自然又順手的指使。
院子裏另外兩個鄰居正靠在低牆上說話。
一個是隔壁的趙嬸,一個是來借醬油的王大娘。
她們見這邊動靜大,卻習慣了,不避諱。
趙嬸“嘖”了一聲,壓低聲音:“這娃又被使喚了。”
王大娘遞過去一只空搪瓷碗,順嘴就接:“那還能咋?寄人籬下的命咯。”
“他爹娘走得早,李家肯收留就不錯了。”
“是收留啊,”趙嬸話鋒一轉,“可你看這年頭,誰家不缺勞力?一個能頂半個成年男子幹活的,吃兩碗飯,就換一間雜物房,一天到晚幹個沒完,還得謝謝人家恩情大。”
她們說話聲音不算大,但農村院子貼得近,風一吹,話就順着縫往外跑。
商曼站在牆外,斜倚在一棵歪脖子槐樹邊。
樹蔭不大,勉強罩住她半身。腳下的影子被太陽從一邊削過去,拖得細長。
她一手握着傘柄,另一只手插在裙子口袋裏。
剛才一開始喊“川子”的時候,她就知道是他。
現在聽着院裏絮絮叨叨一圈,她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眼尾那點笑意一點一點冷下去。
“那娃兒命苦得很,”王大娘繼續感慨,“小時候家裏窮,娘病了沒錢看,也沒撐幾年就走了。他爹——”
“他爹就那樣嘛,”趙嬸接,語氣裏帶點嫌棄,“好吃懶做,喝了酒就打人,沒幾年,也不知道是摔溝裏了還是咋得,反正人也沒影兒。村裏人誰敢要這娃?只有李家……好歹是親戚,勉強帶一帶。”
“帶一帶,也是帶個苦力。”
“嘖,你小點聲,別讓裏頭聽見。”
“他聽見能咋?他從小就這樣,不吱聲。”
她們說話的空當裏,院裏傳來水桶往糞缸裏一沉一提的聲音,“譁啦啦”的。
韓川把兩只桶都舀滿,裝到扁擔兩頭。
剛從缸邊挑起來時,扁擔在肩上微微晃了一下。
糞水往外溢了一點,有幾滴濺在他褲腳上。
味道熏得人眼睛發酸。
可他的動作卻穩得很——肩膀往上一頂,腿微微一屈,再一點點站直。
扁擔在肩窩裏固定住了。
他咬了一下後槽牙,肩上的筋肉在皮膚下收緊。
沒有抱怨。
沒有哼一聲。
只是低着頭把門推開,一步一頓,往外走。
糞水沉得很,每走一步,扁擔兩頭的桶就微微晃一下,水面上的泡沫一浮一沉。
院外土路上,本來就有昨天留下的舊印,被他這一挑,踩下一對新的腳印。
糞桶往前晃,水面不時有一兩滴飛出來,在陽光裏劃出細碎的拋物線,落到地上,立刻滲進土裏。
“川子啊。”
趙嬸看見他,習慣性招呼了一聲。
她嘴上喊,人卻下意識往旁邊挪了半步,躲開那股沖鼻的味道。
“嗯。”
他抬眼掃了一下她們,沒多說話,只算禮貌地應了一聲。
那一瞬間,陽光落在他眼睛裏。
眼珠顏色很深,深得有點發冷。
但下一秒,又垂下去了。
“這娃真是命苦。”
人家剛走,趙嬸又低聲感嘆,“從小就知道看人臉色。”
王大娘跟着點頭:“是啊,李家裏頭,老李頭嘴上不說,啥活都先想到他。還有那誰——”
她沖灶屋方向努了努嘴,“一會兒叫他挑糞,一會兒叫他砍柴,晚上還得看豬圈。有時候忙得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他咋不說一句?”
“說啥?他不就是靠個‘聽話’活着?”
“哎,人命不一樣咧。”
她們的話,清清楚楚傳進牆外人的耳朵裏。
商曼靠在樹幹上,嘴角勾了一下。
笑意淺,不好看。
“命苦?”
她在心裏輕輕重復了一遍。
這個詞用在這種人身上,怪扎耳朵的。
她抬眼。
韓川挑着兩桶糞,從她這邊稍遠處走過。
他沒往這頭看。
腳步穩得像踩在鐵軌上,一點不歪。
扁擔在他肩上勒出一道紅痕,汗順着那道紅痕往下滑,滑進衣領裏。
陽光打在他側臉上,把下頜線那一點硬度勾得很清楚。
如果撇開這身味道、這兩桶糞、不停被人指派的現實,只單看這個人的骨相——
是好看的。
甚至可以說,有點危險。
可這一切,都被糞水的味道、雜物房的門框、灶屋裏女人的叫罵聲壓下去。
壓得嚴嚴實實。
壓到讓人覺得——
他就是個老實、窩着性子、寄人籬下的可憐蟲。
“這種人?”
商曼在心裏淡淡地自問。
那個夢,她已經在心裏拆解過很多遍。
夢裏的人站得很高,眼神冷得像刀,把她逼到谷底。
夢裏她被人指指點點,說是“商家敗落的禍根”;夢裏的男人面色冷硬,爲了那個溫溫柔柔的女人,把所有賬都算在她頭上。
那樣的壓迫感,不是現在眼前這個被叫去潑糞水、住在雜物房的小人物能給的。
哪怕他們同名,同村,甚至同一張臉的雛形。
她看着他往遠處地頭走去。
扁擔在他肩上起伏。
身影被夏天的光拉得有點淡。
“未來會害我?”
“可笑。”
一個整天被人喊來喝去、連反駁都不敢的人。
一個住在門框裂了的雜物房裏的孤兒。
一個所有人議論他,都能這樣淡淡垂眼走過去的人。
——他要怎麼害她?
她抬手按了按額角,手心還有一點沒退的汗。
那幾個夢,把她嚇得心裏發冷。
但現在,她站在現實這頭,看着這一切,只覺得荒唐感更重。
也許——
那只是她在城裏被人逼着訂婚、和父親鬧翻之後的一場亂夢。
把對現實的煩躁變形,拼成了一個“命運威脅”的怪物。
而她,因爲那幾個夢,竟然真的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
來盯着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
想到這裏,她忽然有點煩自己。
這份煩躁當然不會表現在臉上,只變成了更冷的一聲鼻音。
她從樹下站直,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塵,把傘往肩上一擱,轉身往知青點方向走。
剛走兩步,就聽見院裏黃娟秀又喊:“川子!別光顧着潑,記得把豬圈前那攤也沖沖!昨兒晚那幾只豬拉了一地!”
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韓川已經走到地頭,把糞水一桶一桶潑在壟間。
每一勺都潑得均勻,動作用力準確,沒有一滴浪費。
糞水落在土裏,泥土很快變深,帶着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他的背影卻挺直得沒有一絲彎腰討好的姿態。
那是一個被壓着、卻還沒學會徹底弓着腰的人。
他只是習慣性地沉默。
習慣性地把所有不耐煩、不情願、不甘心,全部壓在“聽話”下面。
商曼沒有興趣往那麼深的地方去想。
她只看結果。
對她來說,現在的結果就是:——這個人,沒資格。
沒資格像夢裏那樣站在高處。
沒資格在現實裏,像剛剛那樣連頭都不回地忽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