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四月,柳絮漫天飛舞。
陳東從北京站擠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從沙丁魚罐頭裏掉出來的一條鹹魚。
他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帆布包,那姿勢,就像是抱着個炸藥包。
實際上,這包裏的東西,比炸藥包還要勁爆。
他沒敢直接回家。
按照哥哥的囑咐,他先去了潘家園。
那時候的潘家園,還不是後來那個整齊劃一的古玩市場,就是一片亂糟糟的地攤。
他在角落裏找到了那個叫“老鬼”的人。
一個瘦得像猴精一樣的老頭,戴着副墨鏡,手裏盤着兩個核桃。
當陳東把那架軍用望遠鏡遞過去的時候,老鬼墨鏡後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
“蘇聯貨?”
老鬼壓低了聲音,那核桃也不盤了。
“嗯。”陳東學着哥哥的樣子,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深沉點,“還有相機,皮帽子。您給掌掌眼?”
老鬼接過望遠鏡,對着太陽看了看,又摸了摸那冰涼的鏡身。
“好東西。這鍍膜,這手感……嘖嘖。”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陳東皺了皺眉。
老鬼笑了,露出一口大黃牙。
“小兄弟,埋汰誰呢?三千!這十五架,我全包了。”
陳東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三千!
這比哥哥預估的還要高一點!
但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相機也拿了出來。
半小時後。
陳東走出了潘家園。
他的帆布包癟了,但懷裏的內兜卻鼓了起來。
整整九千八百塊錢!
再加上他身上原本帶回來的兩百塊,正好一萬!
一萬塊啊!
在這個冰棍只要五分錢,豬肉只要兩塊錢一斤的年代,這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陳東感覺自己的腳底下像是踩着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
回到筒子樓的時候,正是晚飯點。
樓道裏彌漫着油煙味、煤球味,還有各家各戶炒菜的香氣。
“喲,東子回來啦?”
住在對門的王大媽正端着盆水出來潑,看見陳東,隨口打了個招呼。
“嗯,回來了。”
陳東應了一聲,腳下沒停,直接鑽進了自家屋裏。
屋裏,陳建國正坐在桌邊喝悶酒,桌上擺着一盤花生米,一盤炒白菜。張桂蘭在灶台邊忙活,嘴裏還在念叨着什麼。
看到二兒子回來,兩口子都愣了一下。
“東子?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哥呢?”
張桂蘭手裏的鏟子都忘了放下,急切地問道。
陳東把門關上,又把插銷插好。
然後,他走到窗邊,把那兩層厚厚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屋裏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你這孩子,幹什麼呢?神神叨叨的。”陳建國皺着眉頭訓斥道。
陳東沒說話。
他走到桌邊,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了那個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磚頭塊。
“啪!”
他把那磚頭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震得那盤花生米都跳了起來。
“爸,媽。哥讓我帶回來的。”
陳建國和張桂蘭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疑惑。
陳建國伸出手,有些遲疑地解開了報紙上的麻繩。
一層,兩層,三層。
當最後一層報紙被掀開的時候。
屋裏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牆上的掛鍾,“咔噠、咔噠”地走着。
那是一疊嶄新的、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大團結。
整整齊齊,碼得像塊磚頭。
“這……這……”
張桂蘭手裏的鏟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腿一軟,差點沒坐地上。
陳建國的手也在抖。他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東子……你……你們這是去搶銀行了?”
他的聲音都在顫,臉白得像張紙。
“爸!您說什麼呢!”
陳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涼白開灌了一大口。
“這是做生意賺的!正經生意!”
他把這一路上的經歷,從義烏買襪子,到火車上的驚險,再到蘇聯那邊的以物易物,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當然,省去了那些危險的細節,只挑好的說。
聽完兒子的講述,陳建國沉默了許久。
他拿起那疊錢,抽出一張,對着燈光照了照。
是真的。
每一張都是真的。
“一萬塊……”
他喃喃自語,眼眶突然紅了。
“咱家……咱家這是成萬元戶了?”
在這個年代,“萬元戶”這三個字,代表着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一種階層的跨越。
那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
“哥說了。”陳東看着激動的父母,心裏那股自豪感油然而生,“這只是個開始。他在那邊還有大生意要做。這些錢,先拿回來給家裏改善改善生活。”
“改善!必須改善!”
張桂蘭抹了一把眼淚,臉上笑開了花。
“明天我就去買肉!買排骨!給你們爺倆好好補補!”
“媽,光買肉哪夠啊。”
陳東嘿嘿一笑。
“哥說了,咱家那後院漏雨的棚子,得修。還有,咱家這桌椅板凳都多少年了,換新的!最重要的是……”
他指了指牆角那個空蕩蕩的櫃子。
“得買台電視機!要彩色的!”
……
第二天。
整個筒子樓都炸鍋了。
一大早,一輛三輪車就停在了樓下。
車上裝着一台嶄新的21寸長虹大彩電,還有一套鋥亮的組合家具。
陳東指揮着幾個搬運工,把東西往樓上搬。
“喲!這是誰家啊?買彩電了?”
“好像是老陳家!你看那是東子嗎?”
“我的天!彩電啊!這得多少錢啊?”
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那眼神裏,有羨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不可思議。
老陳家不是窮得連彩禮都拿不出來嗎?
前幾天才被李家退了婚,怎麼一轉眼就發了?
“東子,這……這是發財了?”
王大媽嗑着瓜子,酸溜溜地問道。
“嗨,發什麼財啊。”陳東一邊擦汗一邊笑,“就是我哥在外面做了點小生意,賺了點辛苦錢。這不,怕爸媽在家悶得慌,買台電視給他們解解悶。”
“小生意?這彩電得兩千多吧?這還是小生意?”
王大媽的瓜子都忘了嗑了。
這時候,周桂芬正好提着菜籃子從外面回來。
看到這一幕,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台大彩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想起幾天前,自己還在這個樓道裏,指着陳默的鼻子罵他是窮鬼,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才幾天啊?
怎麼這癩蛤蟆就變金蟾了?
“喲,這不是周嬸嗎?”
陳東眼尖,一眼就看見了縮在人群後面的周桂芬。
他故意提高了嗓門。
“您這是買菜去啦?今兒晚上來我家看電視唄?彩色的,看着帶勁!”
周桂芬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她感覺周圍鄰居們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裏,帶着嘲笑,帶着幸災樂禍。
仿佛在說:看吧,讓你狗眼看人低!現在後悔了吧?
“不……不了。家裏有事。”
她結結巴巴地應了一句,低着頭,灰溜溜地鑽進了自己屋裏。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陳東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心裏那個爽啊。
哥,你看見了嗎?
這口氣,弟弟替你出了!
……
晚上。
陳家的小屋裏燈火通明。
那台嶄新的彩電擺在櫃子上,正播放着《新聞聯播》。
雖然信號不太好,畫面上偶爾會有雪花點,但這絲毫不影響一家人的興致。
陳建國坐在新買的沙發上,手裏端着茶杯,腰杆挺得筆直。
張桂蘭在廚房裏切着西瓜,臉上一直掛着笑。
就連平時最摳門的王大媽,也厚着臉皮湊了過來,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誇陳默有出息。
“老陳啊,你家老大真是個能幹人!我就說嘛,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是啊是啊,不像我家那個混小子,整天就知道瞎混。”
鄰居們的恭維聲此起彼伏。
陳建國聽着這些話,雖然嘴上謙虛着,但那嘴角的笑意怎麼也壓不住。
他這輩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揚眉吐氣過。
陳東坐在角落裏,看着這一幕,心裏卻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熱鬧是他們的。
而那個帶給這個家這一切的人,現在卻在幾千公裏外的異國他鄉。
他想起臨走時,哥哥那個孤獨的背影。
想起哥哥說的那句“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哥,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你那邊,冷嗎?
……
同一時刻。
布拉戈維申斯克。
夜色如墨。
陳默坐在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裏,看着窗外飛逝的街景。
車裏很安靜。
只有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
坐在他身邊的,是那個一直負責接送他的黑衣人。
“陳先生。”
黑衣人突然開口了。
“老板讓我轉告您一句話。”
陳默轉過頭,看着他。
“什麼話?”
“他說,您今天的表現,很精彩。”
黑衣人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但語氣裏卻多了一絲敬意。
“不過,他也說,這只是個入場券。”
“真正的遊戲,才剛剛開始。”
車子拐了個彎,駛入了一片戒備森嚴的別墅區。
高大的鐵門緩緩打開。
兩旁的哨兵持槍敬禮。
陳默看着那棟隱藏在樹林深處的歐式別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入場券嗎?
那就讓我看看,這所謂的“真正的遊戲”,到底有多刺激。
車子停穩。
陳默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寒風撲面而來,帶着一絲血腥味。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邁步向那扇雕花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