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比賽初選在周六上午九點開始,地點在市青少年宮的音樂廳。
沈星需要在八點半到達籤到,但早晨七點,她就站在了銀杏樹下。十月的清晨已經有涼意,她穿着深藍色的連衣裙——比賽規定的演出服,外面裹了一件米色開衫。手指上的水泡昨晚被小心處理過,貼了更透氣的敷料,但隱約還能看出紅腫的輪廓。
林樹是第一個到的。他看見沈星時,她正仰頭看銀杏樹。樹上的葉子已經開始轉黃,邊緣染上一圈金色,像被陽光吻過的痕跡。
“早。”他說,走到她身邊。
沈星轉過頭,表情比林樹預想的平靜。“早。我以爲我會緊張得睡不着,但昨晚睡得還不錯。”
“那是好事。”
“嗯。”沈星低頭看自己的手,“我早上練了一遍比賽曲目,還好,沒出錯。但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彈完了。”
林樹聽出她聲音裏的空洞。那不是麻木,是一種將自己與即將發生的事情隔離開來的自我保護。
周小雨和蘇曉幾乎同時到達。周小雨手裏拿着一個小紙袋:“我媽媽做的幸運餅幹!每個人一個,吃了會有好運!”
蘇曉則抱着一個用舊床單卷起來的東西,展開——是一幅手繪的海報,上面畫着鋼琴和星星,還有四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加油橫幅!雖然不能帶進去,但可以在場外舉!”
沈星看着那幅幼稚但真誠的海報,嘴角終於有了笑意:“謝謝你們。”
“我們會一直在外面等你!”周小雨握住她的手,“不管結果怎麼樣,你都是我們心中最棒的!”
七點半,他們一起出發去青少年宮。公交車上人不多,沈星靠窗坐着,手指在膝蓋上無聲地敲擊,練習着指法。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臉上,她閉着眼睛,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林樹坐在她旁邊,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呼吸很輕,但偶爾會深深吸一口氣,像要潛入水底的人。
“我爸爸今天不來。”沈星忽然說,眼睛依然閉着,“他說初選不用家長陪,等進了復賽再說。”
這句話她說得很平淡,但林樹聽出了裏面的潛台詞:如果沒進復賽,就連讓她父親失望的資格都沒有。
“不來也好。”周小雨在前排回過頭,“壓力小一點。”
沈星點點頭,沒說話。
青少年宮是一棟白色的建築,音樂廳在二樓。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參賽的學生和家長。孩子們穿着正式的演出服,女孩們的裙子各式各樣,男孩們穿着小西裝或襯衫。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相似的緊繃表情。
籤到處排着隊。沈星的參賽號碼是17,中等偏前的位置。她籤到時手有些抖,字跡比平時潦草。
“沈星選手,請到候場區等候。”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個號碼牌,“叫到號後上台,演奏時間不超過五分鍾,包括上下台。評委會在你演奏過程中打分,結束後不需要等結果,初選結果會在一周內通知。”
一系列指令,簡潔高效。沈星捏着號碼牌,看向朋友們。
“我們就在大廳等你。”蘇曉說,“你一出來就能看見我們。”
“別緊張,”周小雨抱了抱她,“就當是在琴房給我們彈。”
沈星點頭,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候場區。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穩定,但林樹看見她握號碼牌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候場區是一個小房間,已經有十幾個孩子在等待。有的在最後練習,手指在空中無聲地彈奏;有的閉目養神;還有幾個年齡小的,緊緊抓着家長的手。沈星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號碼牌放在腿上,雙手交疊,開始做緩慢的深呼吸。
她想起父親昨晚的話:“初選只是篩選掉明顯不夠格的。你只要正常發揮,就能進。” 正常發揮。什麼叫正常發揮?零失誤?情感表達準確?節奏穩定?那些標準在她腦海裏盤旋,像一群不肯落下的鳥。
第一個選手被叫走了。房間裏安靜下來,能隱約聽見外面舞台上傳來的琴聲——是《土耳其進行曲》,彈得很快,但有幾個音糊在一起。沈星無意識地評判着:左手伴奏太重了,漸強處理得不好,結尾的急板太快導致不清晰……
然後她停下。父親的聲音在她腦海裏響起:“管好你自己。” 是的,管好自己。不要評判別人,專注於自己。
但專注是什麼?是清空大腦,還是填滿細節?是要想着每個音符,還是什麼也不想?
輪到第六個選手時,沈星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是青少年宮的小花園,有噴泉和幾棵楓樹。楓葉已經開始紅了,像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她想起花房破碎玻璃下的天空,想起林樹問“如果今天,現在,你不用想比賽,你想彈什麼”。
《卡農》。她想彈《卡農》。簡單,重復,像呼吸一樣自然。
但她不能。她必須彈肖邦的《夜曲》,彈那首她練了上千遍、手指磨出水泡、夢裏都在彈的曲子。
“17號,沈星選手,請準備。”
工作人員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沈星轉過身,走回座位拿起號碼牌,別在裙子上。她檢查了一下敷料是否牢固,深吸一口氣,走向通往舞台的走廊。
走廊很暗,只有盡頭有一扇門,門縫裏透出舞台的光。她能聽見前一個選手的琴聲——是《獻給愛麗絲》,彈得很穩,但毫無情感。然後掌聲響起,稀稀拉拉的。前一個選手從門裏走出來,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臉色蒼白,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或強忍着沒哭。
她們在走廊裏擦肩而過,目光短暫相接。那個女孩的眼神裏有什麼東西碎了,沈星感到一陣寒意。
“17號選手,請上台。”
門開了。舞台的光涌進來,太亮了,沈星眯了眯眼。她走上台階,走向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評委席在台下陰影裏,能看見幾個人的輪廓,但看不清臉。觀衆席空蕩蕩的,只有零星幾個人——是後面選手的家長,提前來聽水平。
沈星在鋼琴前坐下,調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這是她的習慣動作,能幫她進入狀態。她打開琴蓋,手指輕輕拂過琴鍵。這架鋼琴比她平時練的立式鋼琴音色更亮,觸鍵更重。
她看了一眼評委席,又迅速移開目光。不要看評委,不要想有人在聽。就像在琴房,就像在花房,就像……就像只是爲自己彈奏。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沈星感到自己的心跳和節奏重合了。前八小節很順利,她練習了太多次,肌肉已經記住了每一個動作。但進入轉調部分時,她的左手小指抽痛了一下——是水泡被壓迫的感覺。
她的節奏慢了零點幾秒,幾乎察覺不到,但她知道。知道評委可能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一緊,接下來的一個和弦力度不均勻,右手偏高音部的聲音被左手伴奏壓住了。
補救,快補救。她加快了一點速度,試圖用流暢感掩蓋瑕疵。但越急越出錯,下一個樂句的裝飾音彈得倉促,失去了應有的輕盈感。
台下的陰影裏,評委在紙上記錄着什麼。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在沈星的聽覺裏被放大,像刀子劃在心上。
最後一段,本應是整曲情感的高潮,她卻只想快點結束。音符一個接一個,準確但冰冷,像完成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最後一個和弦落下時,她甚至提前了半拍抬起踏板,導致尾音戛然而止,沒有應有的餘韻。
寂靜。
然後掌聲響起,禮貌而短暫。沈星站起來,向評委席和空蕩蕩的觀衆席鞠躬,轉身下台。她的腳步很穩,背挺得很直,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走廊裏,工作人員對她點頭:“可以離開了。結果會通知。”
沈星繼續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音樂廳。陽光涌過來,太亮了,她眯起眼睛。然後她看見了他們——林樹、蘇曉、周小雨,就站在門口的台階下,那幅手繪的海報展開着,上面的星星在陽光下很鮮豔。
“沈星!”周小雨跑上來,“怎麼樣?彈得好嗎?”
沈星看着他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突然想起剛才彈錯的地方,想起那個倉促的結尾,想起評委記錄的筆尖聲。然後她想起了父親的話:“初選只是篩選掉明顯不夠格的。”
她算明顯不夠格嗎?
“沈星?”林樹走近,看到她眼裏的茫然。
“我……”沈星終於發出聲音,沙啞的,“我彈錯了。不止一處。”
蘇曉立刻說:“錯一點沒關系!整體好就行!”
“整體也不好。”沈星輕聲說,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情感,節奏不穩,結尾倉促。我……我搞砸了。”
周小雨拉住她的手:“別這麼說!你練習了那麼久,怎麼可能……”
“就是因爲練習了太久。”沈星打斷她,聲音依然很輕,“練到我都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麼了。只是手指在動,腦子裏……是空的。”
她說出這句話,感到一種奇異的解脫。是的,她彈琴的時候,腦子裏是空的。沒有音樂,沒有情感,只有“不能錯”的恐懼和“已經錯了”的恐慌。像一個夢遊的人,在執行一項記不住意義的儀式。
林樹看着她,沒有安慰,沒有鼓勵。他只是問:“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沈星愣了愣。現在想做什麼?她想做什麼?
“我想……”她環顧四周,看到街對面的小公園,“我想坐一會兒。就坐一會兒,什麼也不做。”
“好。”林樹點頭。
他們穿過馬路,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沈星坐在中間,周小雨在左,林樹在右,蘇曉坐在對面的另一張長椅上,把海報小心地卷起來。
秋日的陽光溫暖而不灼熱。公園裏有孩子在玩滑梯,笑聲清脆。遠處有老人在打太極拳,動作緩慢如雲卷雲舒。世界依然在運轉,不管一個女孩的鋼琴比賽結果如何。
沈星看着自己的手。敷料下的水泡還在隱隱作痛,但比剛才在舞台上時好多了。那時疼痛被緊張放大,現在才恢復它真實的、可以忍受的程度。
“其實,”她忽然說,聲音平靜了許多,“彈錯的那一刻,我反而鬆了口氣。”
其他三人都看向她。
“就像……該來的終於來了。”沈星繼續說,目光落在遠處玩耍的孩子身上,“我一直害怕出錯,害怕讓爸爸失望,害怕證明自己不夠好。但真的出錯了,也就那樣。世界沒有崩塌,評委沒有喊停,我也沒有崩潰。就是……彈錯了,然後繼續彈完。”
她轉頭看林樹:“你問我,如果不用想比賽想彈什麼,我說《卡農》。但如果真的可以選,我今天可能什麼都不想彈。就想坐在這裏,看樹葉慢慢變黃,看小孩玩滑梯,看老人打太極。”
林樹點頭:“那我們就坐在這裏。”
他們真的坐了很久。周小雨去買了幾瓶水,蘇曉去旁邊小店買了面包。四個人就在公園長椅上,吃簡單的午餐,看平常的風景。沒有人再提比賽,沒有人問“你覺得能進嗎”。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周六午後,朋友聚在一起,消磨時光。
下午兩點,沈星站起來:“我該回家了。爸爸說下午要聽我匯報比賽情況。”
“你怎麼說?”周小雨擔心地問。
“就實話實說。”沈星整理了一下裙子,“彈錯了,可能進不了復賽。他能聽出來,瞞不住。”
“他會生氣嗎?”
沈星想了想:“會失望。但失望……總比欺騙好。”
他們送她到公交站。車來之前,沈星從包裏拿出那個小布袋——林樹送她的銀杏葉書籤。她握在手心裏,黃銅被體溫焐熱了。
“謝謝你們今天來。”她說,看着每個人,“真的。”
“朋友嘛!”蘇曉拍拍胸脯,“下周花房見?不管結果怎麼樣,基地永遠在。”
沈星點頭,笑了。那笑容裏有疲憊,但不再有早上那種空洞。“嗯,下周見。”
公交車來了,她上車,在窗邊對他們揮手。車子啓動,駛向路的盡頭,融入車流。
回小區的路上,周小雨小聲說:“她真的不會有事吧?”
“會難過,”林樹說,“但會過去。”
經過青少年宮時,音樂廳裏還在傳來琴聲。又有新的選手在演奏,不知是誰,彈得如何。但對他們來說,今天的比賽已經結束了。
在銀杏樹下,他們發現了一顆新的星星。銀色的紙,折得格外精致,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周小雨撿起來,發現星星裏有一行小字:
“給今天的沈星:你已經很勇敢了。”
沒有署名,但林樹認出了字跡——是他自己的,昨晚睡不着時寫的,今早偷偷放在了樹下。
蘇曉看看星星,看看林樹,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小雨把星星小心地放回原處:“讓它在這裏吧。等沈星回來,會看見的。”
陽光西斜,銀杏樹的影子拉得很長。樹上的葉子又黃了一些,風一吹,有幾片飄落,旋轉着,像慢動作的舞蹈。
林樹想起沈星說的:“彈錯了,然後繼續彈完。”
也許成長就是這樣——不是不出錯,而是出了錯之後,還能坐在公園長椅上,看樹葉變黃,和朋友分食面包,握着一枚黃銅書籤,等待下一班車回家。
不是完美,是完整。不是無懈可擊,是破碎後依然知道自己是誰。
就像銀杏葉,在秋天變黃、飄落,不是死亡,是進入生命的下一個循環。是爲了明年春天,再次萌發新綠。
最勇敢的不是從不犯錯,而是在犯錯後依然能挺直脊背走下場,在陽光下與朋友分食一塊面包。因爲生命的評分標準從不在於你是否完美,而在於破碎之後,你如何將自己一片片拾起,拼湊成一個更真實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