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最後的本地會議
12月8日，陸景行離開前一天。
數學系實驗室裏，行李箱已經收拾好放在角落，只剩下筆記本電腦和一些必需品還未裝箱。牆上的白板已經擦得幹幹淨淨，只留下一行用紅筆寫的字：“12月9日14:00航班 CA981 北京-波士頓”。
但此刻，陸景行的注意力完全在屏幕上。他正在檢查“感知映射器”的遠程監控系統最後一次測試。從波士頓的VPN節點連接回校園服務器，訪問裝置控制界面，調整參數——延遲0.3秒，可接受。狀態分享系統同步正常，情感光效數據庫完整傳輸。
所有技術交接文件已經整理歸檔：硬件手冊162頁，軟件文檔87頁，故障排查指南43頁，團隊聯系列表，應急預案...一切都精確、完整、冗餘備份。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無法文檔化。比如林初語調整光效時的直覺判斷，比如團隊解決問題的默契節奏，比如展廳裏特定時刻的光線質感——當下午四點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與LED網格的光混合，產生無法模擬的效果。
這些無法傳輸的經驗，將成爲項目的“暗知識”——存在於實踐中，但無法完全編碼。
敲門聲響起。
“請進。”
林初語推門而入，手裏拿着一個文件夾和一個小布袋。“最後一批文件，”她說，“展廳使用登記表，安全檢查記錄，訪客反饋匯總。”
陸景行接過，快速瀏覽。一切符合預期。“謝謝。遠程訪問系統最後一次測試完成，所有功能正常。”
“我們團隊剛做了最後一次預演。”林初語說，“蘇晴調試了最終版聲音算法，楚瑤優化了藝術區過渡，李想他們加固了所有結構。明天開始，裝置正式對外開放五天。”
“我會在線觀看開幕。”陸景行說，“波士頓時間明天晚上八點，是你那裏上午九點。我會確保網絡連接。”
“好。”林初語停頓，從布袋裏取出一個小盒子，“這是團隊給你的送別禮物。”
陸景行打開。裏面是一個精致的手工筆記本，封面是深藍色皮革，燙銀的數學符號和藝術圖案交織。翻開第一頁，是團隊每個人的留言：
蘇晴：“給最嚴謹的合作者——祝你用代碼征服MIT！”
楚瑤：“光無邊界，思維亦無邊界。保持探索。”
李想：“謝謝教我結構計算。美國建築如果有問題，可以問我！”
王薇：“藝術與科學永遠需要翻譯者。你就是。”
張晨：“硬件不會說謊。祝你找到更復雜的硬件問題。”
最後一頁是林初語的，只有一句話：“記得看光。無論在哪裏。”
陸景行仔細閱讀每條留言，手指輕輕撫過頁面。“謝謝。我會珍惜。”
“還有這個。”林初語又取出一個小設備，“便攜式光傳感器。可以別在衣領上，實時記錄環境光參數。我想...你可以用它記錄波士頓的光，然後與裝置裏的光對話。”
陸景行接過傳感器——火柴盒大小，簡約設計，側面有個小屏幕顯示當前照度和色溫。“你設計的？”
“我和張晨一起。硬件他做，軟件我寫。”林初語說，“它可以通過藍牙連接你的手機，自動同步數據到我們的共享數據庫。這樣，即使你在地球另一端，我們也可以比較兩地的光。”
這個禮物的意義超出了實用價值。它是連接的具體化：將他的新環境與他們的共同項目連接，將分離轉化爲比較研究。
“謝謝。”陸景行再次說，這個詞似乎不足以表達，“我會每天記錄。或許可以建立一個‘全球光數據庫’，比較不同經緯度、不同季節的光線特性。”
“那會成爲新項目。”林初語微笑，“跨時區合作研究。”
“邏輯上合理。”陸景行說，“如果我們證明遠程合作可行，可以擴展到更大規模。”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實驗室的鍾滴答走着，每一聲都接近分離。
“初語，”陸景行最終開口，“關於我們的狀態分享系統，我想提議一個協議。”
“什麼協議？”
“每日狀態更新，即使只是簡單光效。”陸景行說，“不是義務，是實驗——測試遠程情感連接的可持續性。同時，每周一次視頻通話，討論項目進展或其他話題。”
林初語點頭：“我同意。但時差15小時，找到重疊時間不容易。”
“我計算了最優時間窗口。”陸景行調出手機上的圖表，“波士頓時間晚上9-11點，是你那裏早上10-12點。這是雙方都清醒且相對自由的時間段。”
“每周幾次？”
“兩次視頻通話，每日狀態分享。”陸景行說，“持續一個月，然後評估效果，調整頻率。”
“好。”林初語說，“但狀態分享...如果某天沒有特別狀態呢？”
“那就分享‘平靜’或‘專注’。”陸景行說，“重點是維持連接，即使內容微小。”
這種務實的浪漫——用實驗方法維持情感連接——是典型的陸景行風格。林初語發現，她開始欣賞這種方式：清晰，尊重，不依賴模糊承諾。
“那麼，協議成立。”她說，“從你到達波士頓第二天開始。”
“同意。”陸景行記錄在筆記本上，“現在，我需要去系裏辦最後的手續。下午兩點，團隊最後一次會議？”
“在展廳。”林初語說，“既是會議，也是...非正式告別。”
“我會準時到。”
林初語離開後，陸景行繼續整理。他將團隊禮物小心放入行李箱，將光傳感器別在襯衫領子上試了試，調整角度確保可以捕獲前方光線。
傳感器屏幕亮起，顯示實驗室的熒光燈參數：照度420勒克斯，色溫4000K，顯色指數85。標準學術環境觀。
他想象波士頓的光：更藍？更灰？緯度更高，太陽角度不同，大氣條件不同...這些差異都將被量化記錄，成爲可分享的數據。
也許這就是他們關系的本質：將無法量化的東西（情感，連接，想念）轉化爲可量化的表達（光參數，狀態碼，通信頻率）。不是減少其豐富性，而是創造新的理解維度。
下午兩點，展廳。
團隊全員到齊。裝置已經準備就緒，明天將迎來第一批正式訪客。但今天，這是他們的私人空間，最後一次作爲建造者聚集。
楚瑤準備了簡單的茶點。蘇晴調試好了背景音樂——輕柔的環境音，不幹擾談話。
“首先，”林初語作爲主持開口，“我代表團隊感謝陸景行。沒有你的技術領導和科學深度，這個項目不可能達到現在的水平。”
掌聲響起。陸景行微微點頭：“感謝所有人的貢獻。這是我們共同的作品。”
“那麼，”蘇晴說，“在告別前，我們每個人分享一件從項目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事？”
李想先說：“我學到藝術裝置需要嚴謹的工程計算。以前覺得藝術是隨性的，現在知道好的藝術背後有精確思考。”
王薇：“我學到科學可以很美。那些光參數曲線，數據可視化...它們有自己的美學。”
張晨：“我學到跨學科合作需要耐心翻譯。不能假設別人懂你的術語。”
楚瑤：“我學到差異產生創造力。如果我們思維太相似，可能創造不出這樣獨特的作品。”
蘇晴：“我學到情感可以編碼。我們的狀態分享系統...其實是一種情感壓縮算法。”
輪到林初語：“我學到連接可以有很多形式。同一空間是連接，遠程數據交換也是連接。關鍵是保持對話的意願。”
最後陸景行：“我學到...認知多樣性增加問題解決的可能性。我以前習慣獨自工作，但團隊帶來了我無法單獨生成的視角。”
分享結束後，楚瑤提議：“最後，我們每個人在裝置裏創造一道‘告別光效’，存入系統。以後訪客可以選擇查看‘創造者的光’。”
他們輪流操作控制台。李想創造了堅固的結構光——直線和直角，像建築框架。王薇創造了柔和的水彩光——色彩漸變，邊界模糊。張晨創造了動態的機械光——規律閃爍，像心跳。蘇晴創造了算法生成的光——分形圖案，無限細節。楚瑤創造了象征性的敘事光——從暗到明，像黎明。
林初語創造了“橋梁光”——兩側不同，但中間有漸變過渡，像連接兩個世界。
最後陸景行站在控制台前。他思考片刻，然後調整參數。屏幕上出現了復雜的光效：精確的幾何圖案，但整體形成緩慢旋轉的螺旋，從中心向外擴散，頻率逐漸變化。
“這是什麼？”蘇晴問。
“非歐幾裏得光。”陸景行解釋，“局部是規則幾何，但整體形成無法在普通空間實現的拓撲結構。象征...遠程連接：局部明確，整體超越常規距離。”
他將光效命名爲“跨越”，存入系統。
團隊靜靜地觀看這道光在展廳中展開。鏡面反射使它無限延伸，像在時空中擴散的漣漪。
“我會想念這個團隊。”楚瑤輕聲說。
“我們還有在線群組。”蘇晴說，“可以繼續分享進展。”
“而且，”林初語說，“這個裝置會在這裏展示五天。每個訪客的體驗，都是我們工作的延續。”
會議在下午四點結束。團隊成員逐一與陸景行道別——握手，擁抱，祝福。最後只剩下林初語。
“明天我不去機場送你了。”她說，“不是因爲不想，而是因爲...我想記住你在這裏的樣子，在項目中的樣子，而不是在機場告別區的樣子。”
陸景行理解。“合理的偏好。那麼，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本地會面。”
“直到你回來訪問，或我去美國，或...其他相遇。”林初語說。
“概率上，未來相遇的可能性很高。”陸景行說，“世界很小，連接很多。”
他們站在裝置入口處。傍晚的光線從高窗斜射進來，與LED光混合，在地面投下復雜的光影。
“陸景行，”林初語說，“你離開後，我會繼續記錄光。不只是爲了項目，也爲了...保持與你的對話。當我看到特別的光線，我會想：這個參數組合是什麼？你會怎麼描述它？”
“我也會。”陸景行說，“而且，通過共享數據庫，我們可以比較。波士頓的日落vs北京的日落，實驗室光vs美術館光...這將是持續的對話。”
“那麼，”林初語微笑，“這不是結束，是研究方法的改變。”
“是的。”陸景行點頭，“從實驗室研究轉向田野研究。從本地合作轉向全球合作。”
他們走到展廳門口。外面，冬日傍晚的天色是淡淡的紫灰色。
“安全抵達後發消息。”林初語說。
“我會。另外，”陸景行從包裏取出一個小信封，“給你的。不要現在打開，等我離開後。”
林初語接過。信封很薄，但有些重量。“好。”
“那麼，再見，初語。”
“再見，陸景行。”
他轉身離開，步伐穩定，沒有回頭。林初語站在門口，看着他消失在走廊轉角，手中握着信封和胸前的吊墜。
展廳裏，“跨越”光效還在緩慢旋轉，鏡中的無限延伸仿佛在說：分離只是視角問題；在某些維度上，所有點都是連接的。
第二節：十五小時的延遲
12月9日，下午兩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陸景行通過安檢，在登機口等待。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最後一次檢查遠程連接。狀態分享系統顯示林初語的狀態是“平靜”——藍色光波，規律起伏。
他發送狀態：“準備起飛”，對應光效是緩慢上升的白色光柱。
幾分鍾後，系統顯示林初語已查看。沒有恢復狀態，但這就夠了：連接確認。
登機廣播響起。陸景行收拾設備，關閉電腦。在關機前，他最後看了一眼團隊群組的聊天記錄——大家發送了簡短的祝福。
飛機起飛時，北京的天色是冬日特有的灰白。陸景行坐在靠窗位置，看着地面逐漸變小，城市變成幾何圖案，最後被雲層覆蓋。
他打開光傳感器，記錄不同高度的光線變化：地面，雲層中，雲層上。數據自動同步到手機，標注GPS坐標和時間戳。
在平流層，陽光明亮直接，幾乎沒有散射，色溫接近太陽本身。陸景行記錄下參數，想象如果林初語在這裏會如何描述：可能是“純粹的光”，“空間的真空”，“高度的透明”。
他試圖用她的方式觀察：不僅是參數，還有質感，情感，聯想。這很難，像用非母語思考，但他堅持練習。
飛行十三小時後，波士頓當地時間下午三點，飛機降落。透過舷窗，波士頓的天色是深藍灰色，雲層低垂，光線柔和。
陸景行打開手機，連接機場Wi-Fi，收到一堆消息：團隊群組的更新，林初語的狀態變化（從他起飛時的“平靜”變爲“期待”），還有一條單獨消息：“安全抵達後告訴我。”
他回復：“已抵達波士頓。當地時間12月9日15:20，天氣陰，光參數已記錄。”
幾分鍾後，林初語回復：“北京現在是12月10日凌晨4:20。我在睡覺，但設置了特別提醒。好好休息，倒時差。”
時差十五小時。他在她的未來，她在他的過去。這種時間錯位有一種詩意的對稱：當他們通話時，一個人在早晨，一個人在夜晚；一個人在開始一天，一個人在結束一天。
陸景行抵達預訂的臨時住所——MIT附近的一間小公寓。簡單整理後，他查看日程：明天上午研討會注冊，下午第一場報告。但今晚，他需要測試跨洋連接。
晚上八點（北京上午九點），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校園服務器。遠程監控系統顯示裝置狀態：正常運行，當前有五名訪客。
他切換到直播攝像頭（低分辨率以節省帶寬）。畫面中，林初語正在向一群訪客介紹裝置。她指着科學區的屏幕解釋參數意義，手勢流暢，表情專注。
陸景行打開音頻流，聽到她的聲音：“...所以當你調整色溫時，不只是改變顏色，而是改變光的‘性格’。較冷的光感覺更理性，較暖的光感覺更感性。”
一個訪客提問：“這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
“兩者都是。”林初語回答，“色溫是客觀物理參數，但‘性格’感知是主觀的。我們的研究表明，這種主觀感知有規律，不是完全隨機。”
她解釋時，陸景行注意到她偶爾會看一眼攝像頭方向，像在確認連接。他發送狀態：“專注”——穩定白光。
展廳的LED網格沒有變化（不影響訪客體驗），但林初語的平板震動提示。她看了一眼，微微點頭，繼續講解。
這種無聲的確認讓陸景行感到連接的真實性。距離一萬公裏，時差十五小時，但通過技術和共同的理解，他們仍然共享着某個空間。
直播持續了一小時。訪客們體驗了完整流程，反饋積極。最後，林初語引導他們到幕後區，展示項目過程。
“我們的團隊包括數學系、建築系、藝術系、計算機系的學生。”她指着展示牆上的照片，“這位是陸景行，數學系，現在在MIT參加研討會。他設計了裝置的核心數學模型和控制系統。”
她點擊一個視頻，是陸景行預錄的介紹片段：“光作爲現象，同時存在於物理世界和感知世界...”
訪客們觀看時，林初語走到攝像頭範圍外，但陸景行通過另一個角度看到她在查看平板。他發送狀態：“遠程在場”——螺旋光效，緩慢旋轉。
她抬頭看向攝像頭，微笑，點頭。然後回到訪客中。
直播結束後，林初語發來消息：“看到你了。系統工作正常。”
“你的講解很清晰。”陸景行回復，“訪客反應積極。”
“明天有學校參觀團，五十人。會是更大考驗。”
“需要我遠程支持任何技術問題嗎？”
“應該不需要，但知道你在在線備用很安心。”
他們簡單交流了今天的體驗。陸景行分享波士頓的第一印象：建築更古老，天空更灰，光線更漫射。林初語分享北京的冬日陽光：低角度，金色，穿過霧霾產生特殊質感。
通過光參數的比較，他們開始了第一次遠程“光對話”：
陸景行：“波士頓今日平均色溫5600K，高於北京的4800K。爲什麼？”
林初語：“可能因爲緯度更高，大氣路徑不同，或天氣系統差異。需要更多數據。”
陸景行：“同意。我將持續記錄，建立數據集。”
林初語：“我也會。我們可以每周比較。”
這種專業對話提供了熟悉的基礎。在這基礎上，他們嚐試加入更多個人內容：
林初語：“你公寓的光線如何？”
陸景行：“熒光燈，色溫4000K，照度300勒克斯。不理想。我計劃購買可調光LED燈，改善工作環境。”
林初語：“推薦色溫2700-3000K的暖光，對夜間工作更友好。”
陸景行：“接受建議。會購買。”
簡單，實用，但包含關心。陸景行意識到，在日常細節中提供建議和接受建議，是一種親密形式——不是戲劇性的，而是持續的小連接。
晚上十點（北京上午十一點），他需要準備明天的研討會，她需要繼續展廳工作。他們約定明天同一時間再次連接。
“晚安，或者該說早安？”陸景行說。
“對你來說是晚安，對我是午安。”林初語說，“那麼，雙重祝福：晚安休息好，午安工作順利。”
“謝謝。雙重接受。”
通話結束。陸景行坐在陌生公寓裏，窗外是波士頓的夜晚。時差開始生效，他感到疲倦但清醒。
他打開光傳感器記錄的數據，導入分析軟件。北京和波士頓的光線差異可視化：曲線對比，分布比較，趨勢預測。
數據是冰冷的，但收集數據的動機是溫暖的：爲了分享，爲了對話，爲了保持連接。
他想起林初禮的信封，要求他離開後才打開。現在他離開了，也許可以...
不，他承諾不打開。但他可以想象內容：可能是手寫信，可能是素描，可能是...他停止猜測。
信任包括遵守這種小承諾，即使沒有監督。
他設置好明天的鬧鍾，準備休息。睡前，他發送最後一個狀態：“抵達完成”——綠色光波，穩定起伏。
幾秒後，系統顯示林初語已查看。沒有回復狀態，但他知道她在北京清晨醒來時會看到。
在黑暗中，他胸前的吊墜微微反射街燈的光。金屬表面的幾何形狀投下微小陰影，在他皮膚上形成圖案。
他想起設計這個吊墜時的想法：非歐幾裏得結構，在內在幾何中完美，盡管外表看起來扭曲。
也許他們的關系正在成爲這樣的結構：在常規社交框架中看起來非常規——遠距離，跨文化，不同領域——但在他們自己建立的維度上，是合理且堅固的。
睡眠緩慢降臨，時差像迷霧包裹意識。在清醒與睡眠的邊緣，他看見光之隧道無限延伸，但這次，隧道有兩個入口，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波士頓，中間通過某種高維空間連接，距離不再是障礙。
這或許是夢想，或許是隱喻。
但無論如何，連接是真實的。
第三節：信封裏的光
12月10日，北京上午九點，裝置展示第二天。
林初語在展廳準備迎接學校參觀團。昨晚與陸景行的遠程連接順利，這給她信心：即使物理分離，合作可以繼續。
但她還沒有打開他給的信封。它放在宿舍書桌抽屜裏，像一個等待的承諾。
上午十點，五十名高中生參觀團到達。他們充滿好奇和能量，問題不斷：“這個鏡面爲什麼不會變形？”“LED燈怎麼控制？”“音樂是怎麼跟着光變的？”
林初語和團隊分工講解。楚瑤負責藝術部分，用詩意的語言描述光的情感；蘇晴負責技術部分，解釋基礎原理；李想他們負責安全引導；林初語負責整體概念和跨學科意義。
在互動區，一個女孩創造了復雜的光效，然後問：“我可以保存這個嗎？想帶回家。”
“可以拍照。”林初語說，“但真正的體驗就在這裏。就像...你可以描述日落，但無法帶走日落。”
“但你們帶走了，不是嗎？”女孩敏銳地說，“你們把光變成了這個裝置。”
林初語怔了一下。“是的，你說得對。我們‘翻譯’了光，讓它可以被分享，但不能被占有。”
參觀團離開後，團隊稍作休息。林初語查看消息，陸景行在波士頓時間昨晚發送了更多光數據，還有一張MIT校園的照片：古老建築，冬季樹木，灰白天空。
她回復：“參觀團成功。一個女孩說我們‘帶走了光’。這讓我思考：我們真的‘帶走’了什麼嗎？還是創造了新的東西？”
幾小時後（陸景行醒來後），回復來了：“創造了新東西。裝置不是光的復制，是光的解讀。就像數學不是現實的復制，是現實的模型。兩者都是創造性的翻譯。”
這個視角讓她平靜。是的，他們不是試圖捕捉無法捕捉的東西，而是在創造對話——與光對話，與彼此對話，與訪客對話。
下午，她決定回宿舍休息一會兒。連續工作讓她疲倦，而且...她想打開那個信封了。
宿舍裏安靜，蘇晴還在展廳。林初語從抽屜裏取出信封，小心地打開。
裏面有三樣東西：
第一張是手寫的便籤，陸景行整齊的字跡：“初語，以下內容不需要回復，只需知道它們存在。第一，我設計了吊墜的延伸功能：將你的手機攝像頭對準它，使用附帶的APP，可以看到隱藏的增強現實層——數學結構的動態可視化。第二，共享數據庫的訪問密鑰（附件）。第三，一個問題的答案。”
第二張是一個二維碼和訪問代碼。
第三張也是便籤，但內容不同。不是手寫，是打印的，像從某個文檔中截取：
“問：情感是否可以量化？
初步分析：情感是多維現象，包括生理反應（可測量）、認知評價（可描述）、主觀體驗（可報告）。完全的量化不可能，但部分維度可操作化。
在我們的案例中：
1. 通信頻率可量化（每周X次）
2. 共享內容類型可分類（項目/光數據/個人更新）
3. 狀態分享模式可分析（某種狀態的頻率、持續時間、回應模式）
4. 重要程度可通過時間投入和優先級排列間接測量
結論：完全量化不可能，但可建立‘情感連接指數’，作爲維持關系的參考指標。
建議：每月計算一次該指數，評估連接質量，調整通信策略。
注意：指數是工具，不是目標。目標是連接本身。”
便籤底部手寫了一句：“我在學習量化無法量化的東西。這是一生的課題。謝謝你成爲這個課題的一部分。”
林初語讀完，感到眼淚無聲滑落。不是因爲悲傷，是因爲...被看見的深刻。
陸景行在用他的方式回答一個未明確提出的問題：他們的連接是什麼？如何維持？他提供了框架：部分可量化，部分不可量化；使用工具但不被工具限制；持續評估和調整。
這是最陸景行的情感表達：分析性的，系統性的，但核心是真實關心。
她按照便籤指示下載APP，用手機攝像頭對準吊墜。屏幕上，簡單的金屬結構變成動態的數學可視化：線條延伸，曲面展開，幾何變換，中心的光點擴散成復雜的光效。
在增強現實中，吊墜成了一個微型的光之裝置，響應手機移動而變換角度。
她體驗了幾分鍾，然後保存了幾個截圖。這是他的禮物：不僅是一個飾品，是一個互動的數學藝術品，一個私人的光對話工具。
她登錄共享數據庫，輸入訪問代碼。界面打開，顯示兩個地理位置：北京和波士頓，分別記錄光數據。陸景行已經開始上傳數據：時間戳，GPS，照度，色溫，天氣備注。
她上傳今天的北京數據。系統自動生成對比圖表：兩地的光線差異可視化。
這個共享數據庫，這個狀態分享系統，這個增強現實吊墜...都是他們創造的語言的延伸。不是普通情侶的甜言蜜語，而是兩個探索者創造的連接協議。
她發送狀態：“理解與感動”——自定義光效，金色的光緩慢旋轉，逐漸變成溫暖的橙色。
她知道他現在在睡覺（波士頓凌晨），但明天醒來時會看到。
然後她做了一件事：開始設計一個“情感連接指數”的初步模型。基於他的想法，但加入她的視角：不只是頻率和類型，還有“深度指標”——共享脆弱性的程度，創意協作的水平，相互啓發的頻率。
這不是要量化一切，而是創造一種共同語言，用來討論連接的健康度，就像用光參數討論光線質量。
她工作了兩小時，初步框架成形。保存後，她發送給陸景行，附言：“基於你的分析，加入藝術家的修正。不是最終答案，是對話的開始。”
現在是北京下午四點，波士頓凌晨三點。他會在幾小時後看到。
她回到展廳，繼續工作。但今天的工作感覺不同：不僅是維護裝置，是維護連接的一部分；不僅是與訪客對話，是與遠方的對話者保持共鳴。
傍晚，團隊總結會。楚瑤分享觀察：“今天有訪客問，爲什麼科學區和藝術區要分開？不能融合嗎？”
“這正是我們想挑戰的刻板印象。”林初語說，“但也許訪客有道理：最終，我們想展示的是融合，不是分隔。”
“可以設計一個‘融合挑戰’。”蘇晴建議，“要求訪客創造既科學又藝術的光效，而不是分別創造。”
“好主意。”林初語記錄，“明天調整引導任務。”
團隊討論其他反饋和改進。工作到晚上八點，大家疲倦但滿足。
林初語最後離開展廳。鎖門時，她回頭看鏡中的無限光隧道——今天最後一次亮起，然後熄滅。
走回宿舍的路上，北京冬夜的寒冷清澈。她抬頭看天——難得的晴朗，星星可見。
她想起陸景行可能在波士頓看同一片星空（時差導致他那裏是早晨，看不到星星，但地球在轉動）。這個想法讓她微笑：他們共享同一個旋轉的星球，同一個物理宇宙，只是暫時在不同面。
回到宿舍，她查看消息。陸景行醒了，回復了她的情感連接指數模型：“收到。分析合理。建議加入‘同步性指標’：雙方狀態分享的響應時間和匹配程度。”
她回復：“同意。那麼，我們每月評估一次。第一個月是實驗期。”
“同意。另外：增強現實功能工作正常嗎？”
“完美。我看到了你設計的數學舞蹈。”
“那是基於我們項目中使用的拓撲模型。一個私人版本。”
“謝謝。它很美麗。”
“不客氣。現在波士頓時間上午七點，我準備去研討會。北京時間晚上十點，你應該休息。”
“我會的。研討會順利。”
“謝謝。晚安，初語。”
“早安，陸景行。”
放下手機，林初語洗漱準備休息。睡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吊墜，在台燈光下，它反射出溫暖的光暈。
增強現實中的數學舞蹈是隱藏的，只有通過特定視角才能看到。也許情感也是這樣：表面是簡單的金屬結構，但通過正確的“視角”——關心，理解，共享語言——可以看到隱藏的復雜性和美麗。
她閉上眼睛，想起陸景行便籤上的話：“我在學習量化無法量化的東西。這是一生的課題。”
而她，在學習用科學語言表達無法言說的東西。這也是她一生的課題。
他們的課題在某個點交匯，創造了短暫而深刻的光之隧道。現在隧道分叉，延伸到不同方向，但也許，在更高的維度上，它們仍然是連接的，像非歐幾裏得空間中的平行線，可以在無限遠處相交。
在睡眠邊緣，她看見那個想象：兩個光之隧道，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波士頓，各自延伸，但在某個看不見的維度彎曲，最終連接成一個更大的結構。
那結構沒有名字，但很堅固，很美麗。
而且，它還在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