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醫院的牆壁白得刺眼,空氣裏終年飄着消毒水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傷痛和等待的沉寂氣息。時間在這裏被拉長,又被石膏和繃帶切割成一塊塊鈍痛的碎片。

華雄的右腿經歷了一次修復手術。醫生說手術順利,但韌帶損傷嚴重,恢復將是一個漫長且無法保證完全回到從前的過程。他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翻閱部隊送來的、似乎永無止境的理論資料和政治學習文件。一等功的命令和獎章被仔細收在抽屜裏,除了剛送來時引來同病房短暫的驚羨和醫護人員的格外關照外,它們更像是某種沉甸甸的、與當下剝離的證明,證明過去某個瞬間的真實與激烈。

灰隼來過一次,穿着常服,少了訓練場上的硝煙氣,卻多了幾分深沉的疲憊。他看了看華雄打着厚重石膏、被吊高的腿,沒問傷情,只是說:“命令下來了,你養好傷,回老部隊。三連。”

華雄點了點頭。回三連,那個他軍旅生涯開始、帶着“脫靶兵”恥辱烙印的地方。意料之中,他這樣的傷兵,即使有一等功光環,也很難再留在偵察兵苗子集訓隊那樣的尖刀序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也是軍人最殘酷的通行證。

“有什麼想法?” 灰隼問,目光如常地銳利。

“報告教官,沒有想法。服從命令。” 華雄回答。

灰隼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挖出點什麼,最終只是從隨身的包裏掏出幾本邊緣磨損的筆記本,放在床頭櫃上。“集訓隊一些沒講完的戰術推演案例,還有外軍特種作戰最近的一些動態分析,閒着也是閒着。”

華雄看着那幾本明顯是手寫、帶着煙熏火燎痕跡的筆記本,喉結動了動:“謝謝教官。”

灰隼擺擺手,轉身走到門口,又停住,沒有回頭:“那條路,你沒走完。但槍,你開過了。記住開槍的感覺,比記住獎章重要。”

門輕輕關上。華雄伸手拿過最上面一本筆記本,翻開。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和簡圖,有些地方還有反復塗改的痕跡,透露着書寫者曾經的殫精竭慮。他慢慢看着,那些冰冷的戰術符號和推演邏輯,漸漸壓過了腿上持續不斷的、綿密的酸痛。

康復訓練是另一場酷刑。從嚐試收縮大腿肌肉,到在器械輔助下極小幅度的屈伸,再到雙拐支撐下的艱難挪步。每一步都伴隨着韌帶撕扯般的痛楚和關節澀滯的摩擦感,汗水常常在短短幾分鍾內就溼透病號服。康復師嚴格而耐心,但華雄對自己更狠。他嚴格按照計劃,甚至偷偷在無人時,加大一點點負荷,測試着那脆弱聯結的極限,記錄下每一絲疼痛的變化和力量的微弱增長。前世那些關於重傷後機能重建的模糊記憶,與現代康復醫學的知識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套極其嚴苛且高效的自我訓練體系。他像打磨一件精密而殘破的儀器,試圖讓每一個齒輪重新咬合。

三個月後,他拆掉了石膏,換上了活動支具。腿瘦了一圈,肌肉萎縮明顯,膝蓋周圍的手術疤痕像一條蜈蚣,蜿蜒在蒼白的皮膚上。他可以脫離雙拐,用單拐行走了,步態依然僵硬,上下樓梯是巨大的挑戰。

出院那天,天空是北方秋季常見的、高遠而幹淨的藍。他背着簡單的行李,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常服需要回部隊領取),右腿支具藏在寬鬆的褲腿下,仍能看出些許不自然。基地派了車送他去車站。沒有歡送,沒有儀式,就像他來時一樣安靜。只是同樓的幾個重傷員,靠在窗邊或門框,默默對他揮手。他們眼神相通,那是經歷過身體破碎又努力拼湊的人之間,無言的默契。

火車轟鳴,載着他離開大山深處的基地,駛向平原,駛向他軍旅開始的地方。窗外景色流轉,農田、村莊、城鎮。華雄靠窗坐着,看着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與飛馳的風景重疊。一等功功臣?還是重傷歸建的病號?兩個身份如同冰與火,在他身上交織,卻都無法完全定義此刻的他。靈魂深處,那股被石林雨戰徹底激醒的冰冷力量,並未因傷病的折磨而消退,反而如同經過淬火的鋼,沉靜下來,內斂,卻更加致密。它不再與這具身體劇烈沖突,而是像水銀一樣,緩慢地、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寸正在艱難復蘇的肌肉與骨骼,適應着,調整着,尋找着新的平衡與發力方式。

回到新兵三連所在的營區時,已是傍晚。熟悉的營門,熟悉的標語,熟悉的塵土氣息。只是門口站崗的士兵,已是陌生的年輕面孔。

他的歸來,在平靜的三連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漣漪。連長、指導員親自到營門口接他——主要是沖着那枚一等功獎章。連長用力拍着他的左肩(避開了右半身),說着“好樣的”、“給連隊爭光了”。指導員則更關切地詢問他的傷情和恢復情況,眼神裏除了贊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一個立了一等功的英雄,同時也是一個可能無法再勝任高強度軍事訓練的重傷員,該如何安排使用,是個微妙的課題。

班排長和老兵們看他的目光則復雜得多。敬佩有之,好奇有之,疏遠有之,甚至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忌憚。畢竟,他離開時還是個飽受非議的“脫靶兵”,歸來時卻頭頂着許多人軍旅生涯終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榮光。這種劇烈的反差,讓人不知該如何相處。曾經嘲笑過他的李建國、張紅星等人,如今見了他,眼神躲閃,叫聲“華班長”(因功提前晉升了上等兵,但未正式任命班長)也顯得別扭。

他被暫時安排到連部,協助文書做一些輕量的工作,同時繼續康復訓練。連裏將器械房旁邊一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清理出來,給他單獨居住,美其名曰“方便養傷,不受打擾”,實則也是一種無形的隔離。他理解,也接受。

每天,他完成一些簡單的文書整理、教案抄寫工作。剩餘時間,他幾乎都泡在了器械房和營區後那片小小的、坑窪不平的訓練場上。他的訓練從最基礎的開始:靠牆靜蹲,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時間卻長得讓偶爾進來的戰友咋舌;用最輕的啞鈴,進行各種角度的上肢和核心力量練習,動作慢得如同慢鏡頭,卻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在訓練場邊緣,拖着依舊不便的右腿,進行極慢的勻速走,然後嚐試夾雜一點極其輕微的、重心在兩腿間的轉換。

疼痛仍是常態,但已成爲一種熟悉的背景音。他不再與之對抗,而是學習傾聽它,解讀它,將它作爲調整訓練強度和角度的依據。他的訓練沒有熱火朝天的吼叫,只有一種沉默的、近乎固執的專注。汗水浸透了一件又一件襯衣,右腿的肌肉線條在極其緩慢地重新顯現,步伐雖仍微跛,卻一天比一天穩當。

他開始重新摸槍。不是實彈,甚至是空槍。就在器械房角落,他反復進行着據槍、瞄準、空擊發的練習。一練就是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右腿無法提供穩固的下盤支撐,他就更多地依靠核心和左腿,調整出新的、適合當前身體條件的據槍姿態。他熟悉手中這支95式自動步槍的每一處細節,比熟悉自己的掌紋更甚。前世今生關於槍械的所有記憶與感覺,在這種枯燥到極致的重復中,如水銀瀉地,無縫融入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裏。槍,再次成爲他肢體的延伸,只是這一次,延伸的末端,帶着傷病的羈絆,卻也帶着更精密的控制。

沒有人知道他練得如何。大家只看到這個沉默的、走路還有點瘸的一等功臣,每天像個幽靈一樣,在營區邊緣進行着那些看起來“可憐”又“無用”的練習。最初的敬意和好奇,漸漸被日常的瑣碎和距離感沖淡。他依然是連隊裏的一個特殊存在,一個象征,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傷兵,而非一個可以並肩作戰的戰友。集體活動、戰術訓練、甚至一般的體能鍛煉,他都無法參加。他和連隊的主體之間,隔着一層無形的玻璃牆。

只有一個人,似乎試圖打破這層牆。王雨,那個當年在邊境河床邊被他救下的大學生兵,如今已是連裏的思想骨幹,還當上了副班長。他經常找機會來跟華雄說話,聊聊連裏的變化,說說自己的困惑,有時也帶來一些家裏寄的零食。他的眼神裏,有真誠的感激,也有揮之不去的、對於石林那次逆轉的驚悸與崇拜。

“雄哥,”一次,王雨看着華雄在夕陽下緩慢而穩定地進行着據槍練習,忍不住問,“你這樣練……真的還能回到以前嗎?我聽說,那種傷……”

華雄緩緩放下槍,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看向天邊如火的晚霞。“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誠實,“但總得做點什麼。”

“可是……”王雨欲言又止,“連裏有些人說,你這功立得是夠牛,可這身子骨……以後恐怕也就是在機關寫寫材料,或者到時候病退了。”

華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他的訓練已經很少流汗了,更多的是內在的消耗。“也許吧。”他頓了頓,看向王雨,“你呢?最近訓練怎麼樣?”

王雨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開始說起連裏最近的緊張備戰,年底有個全團的軍事訓練綜合考核,各連都憋着勁。

華雄靜靜地聽着,目光偶爾掠過訓練場上那些生龍活虎、揮汗如雨的身影。那些吼聲、腳步聲、器械的碰撞聲,曾經離他很近,如今卻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他知道王雨話裏未盡的意味,也知道連裏那些竊竊私語。一等功是過去的輝煌,而傷殘是現在的現實。軍隊是崇尚強者的地方,榮譽可以贏得尊重,但持久的地位,需要的是持續的能力。他現在的能力,在大多數人眼裏,是存疑的,甚至是負面的。

夜深人靜,他獨自躺在儲藏室簡陋的床板上。月光從高窗斜斜照入,在地上投下冷清的光斑。他抬起右腿,緩緩地、極其控制地屈膝,再伸直。關節發出細微的聲響,疼痛感依然存在,但那種令人不安的鬆動感,確實在減弱。力量在一點點回來,很慢,但方向明確。

他坐起身,從枕頭下摸出灰隼給的那幾本筆記本,就着月光,又翻開一頁。上面是關於高寒山地作戰中單兵生存的極端案例推演。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簡圖,腦海中自動浮現出相應的地形、氣候、裝備細節,甚至推演出幾種筆記本上未曾提及的、更加險峻卻也更加出其不意的行動路線。

靈魂中的那個“兵王”,並沒有沉睡。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如同這具正在緩慢康復的身體裏,多了一副更加精密、更加冷酷的骨骼與神經系統。它在學習,在適應,在利用一切可能的知識和經驗,重新計算着在這條傷殘的軀體裏,如何繼續行走,甚至……如何繼續戰鬥。

歸營,不是回到原點。而是帶着滿身的傷痕和耀眼的勳章,踏入一個更加復雜、更加考驗心性的新戰場。這裏的敵人,不是毒販,不是假設敵,而是時間,是傷病,是旁人審視的目光,是自己內心深處那不曾熄滅、卻也必須小心控溫的火焰。

窗外傳來巡邏哨兵整齊而遙遠的腳步聲。華雄合上筆記本,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呼吸平穩,心跳緩慢。

就像一頭退回洞穴,默默舔舐傷口、積蓄力量,同時冷靜觀察着洞外風雨的狼。

他知道,全團考核就要來了。那或許不是他的舞台,但一定會是連隊的舞台。

而三連,是他的連隊。

月光移動,慢慢爬上了他床頭的櫃子,照亮了那枚放在抽屜邊緣、未曾收起的金燦燦的一等功獎章。

章體冰涼,光華內斂。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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