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江寧府。
漕運碼頭,千帆競泊。來自長江上遊的糧船、蜀中的鹽船、江南的絲船,在這裏卸貨、轉運,再通過運河送往開封。
碼頭旁最高的茶樓“望江樓”三樓雅間,三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憑窗看着繁忙的江面。
“蘇子瞻到了。”坐在主位的那人開口,他姓陳,是江寧最大的糧商,“昨天傍晚進的城,住在轉運使衙門的官舍裏。”
左側姓劉的鹽商皺眉:“周大人怎麼說?”
“周大人讓我們最近收斂點。”陳老板壓低聲音,“蘇軾是皇帝派來盯着的,不好惹。”
右側姓張的絲綢商笑了:“一個文人,懂什麼賬目生意?哄哄他就行了。”
“不可大意。”陳老板搖頭,“蘇軾在鳳翔、杭州都做過官,不是那種只會吟詩作賦的書呆子。而且……他弟弟蘇轍現在是副相,他在朝中有靠山。”
三人沉默。
窗外,一艘掛着“潘”字旗的糧船正在卸貨。那是原鄭國公潘家的船隊,如今已被抄沒,但實際上……經營的還是原來那些人。
“潘家的三十條船,還有楊家的鹽場、曹家的綢莊……”陳老板輕聲道,“雖然換了東家,但生意不能停。停了,江南的漕運、鹽課、絲綢,都要亂。”
劉鹽商點頭:“是這個理。可蘇軾要是查賬……”
“賬早做幹淨了。”張綢商得意,“這些年,咱們做的都是兩本賬。一本給朝廷看,一本自己看。蘇軾就是神仙,也查不出問題。”
陳老板卻沒那麼樂觀:“聽說京城有個沈括,搞了個什麼‘審計司’,查賬手法厲害得很。萬一蘇軾帶着人來……”
話沒說完,樓梯傳來腳步聲。
三人立刻住口。
門被推開,上來的是個青衣小廝,是周懷安府上的。
“三位東家,”小廝低聲道,“周大人請你們過府一敘。”
三人對視一眼,心知有事。
轉運使衙門後堂。
周懷安坐在主位,蘇軾坐在下首,兩人正在喝茶。
茶是好茶,龍井新芽,但氣氛有些微妙。
“子瞻啊,江南溼熱,可還習慣?”周懷安笑問。
蘇軾拱手:“勞周大人關心,尚可適應。只是這江寧的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是晴天,轉眼就下雨了。”
話中有話。
周懷安笑容不變:“江南嘛,就是這樣。不過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礙事。”
正說着,門房來報:“大人,陳老板、劉老板、張老板求見。”
周懷安看向蘇軾:“子瞻,這三位是江南商會的會首,專程來拜見你的。”
蘇軾挑眉:“哦?那請進來吧。”
三人進來,行禮如儀。
蘇軾打量着他們。陳老板面白微胖,像個富家翁;劉老板精瘦幹練,眼神精明;張老板儒雅斯文,倒像個讀書人。
“三位就是掌控江南糧、鹽、絲的大商人?”蘇軾開門見山。
陳老板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只是做些小生意,糊口而已。”
“小生意?”蘇軾笑了,“每年經你們手運往開封的糧食三百萬石、鹽五十萬引、絲綢八十萬匹,這還叫小生意?”
三人臉色微變。這蘇軾,一來就把底摸得這麼清楚?
周懷安打圓場:“子瞻有所不知,江南物產豐饒,這些都是朝廷正課,都有賬可查的。”
“有賬就好。”蘇軾點頭,“那明日,下官就去商會查查賬,如何?”
陳老板額頭冒汗:“這……賬冊繁多,雜亂無章,恐污了蘇大人眼……”
“無妨。”蘇軾擺手,“下官在杭州任通判時,也查過賬。再亂的賬,也能理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三位老板,陛下最近在整頓吏治,查辦貪腐。江南是財賦重地,陛下很關心。咱們……可不能給陛下添堵啊。”
這話已是警告。
三人連聲道:“是是是,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蘇軾這才露出笑容:“那就好。明日辰時,下官準時到商會。”
他拱手告退。
蘇軾走後,堂內氣氛驟冷。
陳老板擦着汗:“周大人,這蘇軾……來者不善啊。”
周懷安臉色陰沉:“本官也沒想到,他這麼急,第二天就要查賬。”
“那……賬冊怎麼辦?”
“該藏的藏,該改的改。”周懷安冷聲道,“但記住,別讓他抓住把柄。他是陛下派來的人,動不得。”
劉鹽商猶豫:“可潘家那些產業……”
“照常經營!”周懷安打斷,“只要賬面上沒問題,他就說不出什麼。”
三人憂心忡忡地退下。
周懷安獨自坐在堂中,手指敲着桌子。
蘇軾……蘇子瞻。
看來,得給他找點事做,讓他沒空查賬。
第二天,蘇軾帶着兩個從開封帶來的書吏,準時到了江南商會。
商會賬房是一間大屋,三面牆都是書架,上面堆滿了賬冊。空氣中彌漫着陳年紙張和墨汁的味道。
陳老板親自作陪,指着那些賬冊:“蘇大人,這是元祐元年至今的所有賬目,共八百六十三冊。您……要從哪看起?”
蘇軾掃了一眼:“先從漕糧開始吧。元祐七年,江南東路運往開封的漕糧是多少?”
“贈額一百二十萬石,實運一百一十五萬石,損耗五萬石。”陳老板對答如流。
“損耗在哪?”
“主要在運輸途中。漕船老舊,時有沉沒;途中鼠吃、黴變,也是常事。”
蘇軾點頭:“那看看損耗明細。”
陳老板讓人搬來十幾冊賬本。蘇軾翻開,一頁頁仔細看。
兩個書吏也在旁協助,一個打算盤核對數字,一個記錄疑點。
看了半天,蘇軾忽然問:“元祐七年三月,第六批漕糧,船隊從江寧出發,途中沉沒兩船,損糧六千石。沉船地點在哪兒?船老大是誰?可有地方官勘驗文書?”
陳老板一愣,支吾道:“這個……年代久遠,恐需查查存檔……”
“那就查。”蘇軾合上賬冊,“本官在這兒等。”
陳老板連忙退下,去找人“準備”材料。
他走後,蘇軾對兩個書吏低聲道:“看出問題了嗎?”
年輕的書吏王明道:“大人,沉船損失這類,通常會有地方官勘驗文書存檔。但他們拿不出來,恐怕……”
年長的書吏李忠補充:“而且沉船六千石,按市價約值三千貫。這麼大損失,按慣例要追究船老大責任。可賬上只記了損失,沒記後續處理。”
蘇軾點頭:“繼續查。把所有有‘損耗’‘沉沒’‘黴變’的條目,都標出來。”
中午,陳老板回來了,帶着幾份“補辦”的文書。
蘇軾看了看,沒說什麼,收下了。
下午,他換了個方向:“查鹽課。”
這一查,問題更明顯。
江南東路年產鹽八十萬引,但實際入庫只有七十萬引,剩下十萬引的“損耗”,理由五花八門:暴雨沖毀鹽場、灶戶逃亡、運輸途中被劫……
“被劫?”蘇軾看着一條記錄,“元祐六年八月,運鹽船在長江被水匪劫走五千引。哪夥水匪?可曾報官緝拿?”
陳老板又是一頭汗。
就這樣查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蘇軾離開商會時,手中已記了厚厚一本疑點。
回到官舍,他關起門,開始整理。
“大人,這些疑點,足夠上奏朝廷了。”王明興奮道。
蘇軾卻搖頭:“不夠。這些只是賬面上的疑點,沒有實證。周懷安他們完全可以推說是‘記錄疏漏’‘年代久遠’。”
“那怎麼辦?”
“找證人。”蘇軾眼中閃着光,“船老大、灶戶、鹽工、纖夫……那些真正在一線做事的人。他們知道真相。”
李忠擔憂:“可這些人,恐怕早被商會控制了。”
“總有漏網的。”蘇軾起身,“明天,咱們去碼頭,去鹽場,去絲坊。不查賬了,查人。
六月初八,江寧碼頭。
蘇軾一身布衣,混在搬運工中,看漕船卸貨。
他注意到,有幾條船特別老舊,船板都開裂了,卻還在運糧。
“老哥,”他問旁邊一個老纖夫,“這船都這樣了,還敢運糧?不怕沉?”
老纖夫看他一眼,壓低聲音:“沉了才好呢。”
“哦?爲何?”
“沉了,就能報損耗啊。”老纖夫咧嘴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船上的人分一點,碼頭的人分一點,上面的人分一大點。大家都發財。”
蘇軾心中一震,面上不動聲色:“那船老大呢?船沉了,不要負責?”
“負責?換個名字,繼續幹唄。”老纖夫指了指遠處一個監工模樣的人,“看見沒?那個劉三,前年沉了一條船,報損三千石。今年,他還是船老大。”
蘇軾順着看去,那劉三正指揮卸貨,頤指氣使。
“老哥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在這碼頭幹了四十年,什麼沒見過?”老纖夫嘆氣,“以前潘家管碼頭的時候,雖然也貪,但好歹有個度。現在換了東家,貪得更狠了。損耗從一成漲到兩成,船卻越來越破。”
他頓了頓:“聽說京城來了個官,要查賬。有什麼用?賬都是人做的,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蘇軾沉默。
是啊,賬是死的,人是活的。
不把人查清楚,賬查得再細也沒用。
他掏出幾文錢遞給老纖夫:“老哥,喝碗茶。”
轉身離開時,他心中已有計較。
第二天,蘇軾沒去商會,而是去了江寧府衙,調閱了近年所有與漕運、鹽務相關的案件卷宗。
這一查,發現了更多線索。
比如,那個劉三,前年沉船案,府衙的勘驗文書上寫着“船只老舊,風浪過大,意外沉沒”。但同年的氣象記錄顯示,那天長江風平浪靜。
比如,鹽場“被劫”案,卷宗裏只有報案的文書,沒有緝拿的記錄,更沒有追回贓物。
比如,絲綢“黴變”案,黴變的絲綢卻出現在江寧的綢緞莊裏,以低價出售。
一樁樁,一件件,都指向同一個結論:系統性的貪腐。
而且,牽扯的不僅是商人,還有地方官員。
六月初十,蘇軾帶着整理好的材料,去見周懷安。
“周大人,”他將一沓文書放在桌上,“下官查了幾天,發現江南漕運、鹽課、絲綢,問題不少。”
周懷安翻看着,臉色越來越難看。
“子瞻,這些……恐怕是底下人辦事不力,本官一定嚴查。”
“恐怕不只是底下人的問題。”蘇軾盯着他,“有些案子,府衙的卷宗都不全。有些損耗,根本沒有勘驗文書。周大人,您這個轉運使……是不是太‘放手’了?”
周懷安額頭冒汗:“本官……本官政務繁忙,難免有疏漏……”
“疏漏?”蘇軾笑了,“一年上百萬貫的疏漏?周大人,這話說給陛下聽,您信嗎?”
周懷安不說話了。
許久,他緩緩道:“子瞻,你我同朝爲官,何必如此較真?江南的規矩,百年來都是如此。你一個人,改得了嗎?”
“改不改得了,得試試才知道。”蘇軾站起身,“下官明日就上奏朝廷,將所查之事,據實稟報。”
“等等!”周懷安急了,“子瞻,有話好商量。這樣,本官讓商會那邊,補上所有虧空,如何?”
“補上?”蘇軾轉身,“那以前貪的呢?那些沉沒的糧、被劫的鹽、黴變的絲,都能補回來?”
“這……”
“周大人,”蘇軾語氣轉冷,“您以爲下官是來要錢的?錯了。下官是來要公道的。要那些被克扣糧餉的士兵的公道,要那些被壓榨的灶戶、纖夫的公道,要天下百姓的公道!”
他拱手:“告辭。”
六月十二,蘇軾的奏折以六百裏加急送往開封。
奏折中詳細列舉了江南東路漕運、鹽課、絲綢三大項的二十七條問題,牽扯商人十二名、官員九名,預估貪墨總額超過八十萬貫。
同時,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將商會賬房封存,派兵看守。
第二,傳訊相關商人、船老大、監工等三十餘人。
第三,請江寧府調撥衙役,保護願意作證的灶戶、纖夫。
江寧城一下子炸了鍋。
商會那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陳老板連夜求見周懷安。
“周大人,不能讓蘇軾再查下去了!”陳老板幾乎哭出來,“再查,咱們都得完蛋!”
周懷安臉色鐵青:“本官有什麼辦法?他是欽差,本官動不了他!”
“那就讓他……動不了。”陳老板眼中閃過狠色。
周懷安一驚:“你想幹什麼?”
“江寧城外不太平,常有水匪出沒。”陳老板壓低聲音,“蘇軾要是‘不幸’遇上水匪……”
“胡鬧!”周懷安拍案,“他是朝廷命官,死了,朝廷必會嚴查!”
“那就讓他病。”陳老板換了說法,“江南溼熱,水土不服,病倒幾個官員,不稀奇吧?”
周懷安沉默。
他想起端王府長史孫季昌的囑咐:低調,隱忍。
可現在,蘇軾逼得太緊,忍不了了。
“做得幹淨點。”他終於開口,“別留下把柄。”
“大人放心。”
陳老板匆匆離去。
周懷安獨自坐在黑暗中,手指顫抖。
他知道,一旦動手,就沒有回頭路了。
可不動手,等蘇軾的奏折到了京城,他一樣完蛋。
窗外,江寧城燈火闌珊。
這座千年古城,今夜格外安靜。
安靜得……有些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