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真郎親自到營地門口,迎接那個傳說中的獵人。
當井上健司從軍用卡車上跳下來的時候,佐佐木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這個人,看起來完全不像個軍人。他穿着一身灰撲撲的獵裝,腳上是一雙磨損嚴重的皮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眼睛,像沒有感情的玻璃珠子,看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
他唯一帶着軍人氣息的,是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味。
“井上君,一路辛苦了。”佐佐木主動伸出手。
井上健司沒有理會他伸出的手,只是用那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仿佛他只是一截木樁。
佐佐木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他身後的山田少尉氣得臉色通紅,剛想發作,卻被佐佐木用眼神制止了。
“帶我去你的帳篷。”井上頭也不回地說,聲音嘶啞,像兩塊石頭在摩擦,“把關於那個‘山鬼’的所有情報,都拿給我。”
佐佐木的拳頭在袖子裏握緊,又緩緩鬆開。他臉上重新堆起笑容,跟了上去。
“井上君,我已經爲你準備好了……”
“我不需要歡迎宴會,也不需要女人。”井上健司走進佐佐木的帳篷,毫不客氣地把背上那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東西放在桌子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了佐佐木的主位上,“我只需要三樣東西:地圖,情報,和絕對的自由。”
他環顧了一下帳篷,目光最後落在山田少尉身上:“還有,讓你的人,都離我遠點。我討厭蠢貨身上的味道。”
“你!”山田再也忍不住了。
“山田!”佐佐木喝止了他,然後對井上健司微微鞠了一躬,“井上君,你的要求,我完全同意。從現在起,馬家坡周圍所有的帝國士兵,都聽從你的調遣。”
“我不需要調遣他們。”井上健司解開桌上的油布,露出一把造型奇特的步槍。那是一把定制的獵槍,槍身比普通的三八式步槍要短,但槍管更粗,上面還裝了一個長長的、德國造的蔡司瞄準鏡。“我只需要一個人,給我帶路,告訴我,你們的人,都是在什麼地方死的。”
一個小時後,井上健司,只帶着一個嚇得腿肚子直哆嗦的僞軍幸存者,走進了那片他們第一次遭遇伏擊的山林。
他走得很慢,不像是在搜索,更像是在散步。他時而停下來,看看地上的泥土;時而抬起頭,觀察樹枝的朝向;甚至會用手,去感受風吹來的方向。
那個帶路的僞軍,跟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喘。他覺得這個日本人,比之前那個佐佐木大佐,還要可怕一百倍。佐佐木的殘忍,是擺在明面上的。而這個叫井上的人,他就像一條沒有聲音的毒蛇。
“就是……就是這裏了……”僞軍指着前面那段下坡路,聲音顫抖,“那天,我們走到這兒,軍曹……還有其他人,就……就突然倒下了。”
井上健司沒有理他。他走到路中間,蹲了下來,用手指捻起一點泥土,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像掃描儀一樣,掃過道路兩旁的鬆樹。
他的目光,最終停在了其中幾棵特別高大茂密的樹上。
“他們,是在樹上開的槍。”他站起身,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
“啊?”僞軍大吃一驚,“太君……你怎麼知道?”
井上健司沒有回答。他走到一棵鬆樹下,繞着樹幹走了一圈,然後伸出手,從樹皮的一道縫隙裏,用指甲摳出了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深色的纖維。
“繩索的痕跡。”他把那點纖維放在手心,自言自語道,“他們是專業的獵人,懂得如何利用高度優勢。而且,紀律性很強。”
他走到一具還沒來得及掩埋的僞軍屍體旁,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下屍體上的彈孔。
“子彈是從頭頂射入,從下顎穿出。幹淨利落。”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開槍的人,很冷靜,也很自信。他知道,在這個距離,這個角度,他絕對不會失手。”
他閉上眼睛,像是在腦海裏,重構着當時的情景。
過了很久,他才睜開眼,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一絲興奮的光芒。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這不是一場戰爭。這是一場狩獵。而我,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麼有趣的獵物了。”
說完,他不再理會那個已經嚇傻的僞軍,一個人,背着槍,走進了更深的山林。
……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在山谷裏回蕩。
一支日軍運輸車隊的頭車,左前輪爆開,整輛車歪倒在路邊,堵住了後面的道路。
“敵襲!隱蔽!”押車的鬼子軍曹聲嘶力竭地大喊。
所有的鬼子和僞軍,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滾帶爬地躲到車後或者路邊的溝裏,舉着槍,驚恐地朝着槍響的方向張望。
山林裏,靜悄悄的。
“班長,打中了!”小馬猴子興奮地拉了一下身邊的李衛國。
他們正趴在一處距離公路三百多米遠的山坡上。
“撤。”李衛國的嘴裏,只吐出了一個字。
“啊?就這麼撤了?”小馬猴子有些不甘心,“下面那幫孫子,都快嚇尿了!咱們再給他們幾下啊!”
“我說,撤。”李衛國的語氣,不容置疑。
小馬猴子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跟着李衛國,準備從預定的路線撤離。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站起身,準備鑽進身後的灌木叢時。
“咻——”
一顆子彈,帶着尖銳的呼嘯聲,幾乎是擦着李衛國的頭皮飛了過去,狠狠地釘在了他面前的一棵樹上!
李衛國和小馬猴子,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了起來!
他們想都沒想,就地一個翻滾,重新趴回了地上。
“班長!怎麼回事?!”小馬猴子驚魂未定地問。
李衛國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他沒有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子彈飛來的方向。
那是在他們斜後方,大約五百米外的一處布滿了嶙峋怪石的山崖。那裏,根本不可能是剛才那支運輸隊裏的人開的槍!
這意味着,在他們身後,還藏着另一個敵人!一個在他們開槍之前,就已經盯上了他們的敵人!
“快撤!”李衛國當機立斷,對着身邊的小馬猴子低吼一聲。
兩人不再有任何猶豫,手腳並用,像兩只受驚的獵豹,利用地形的掩護,飛快地朝着側面的密林撤去。
“咻!”
又是一顆子彈,打在他們剛剛趴過的地方,激起一捧泥土。
對方的槍法,準得可怕!而且,他似乎完全預判了他們的行動!
李衛國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當了二十年的獵人,這是第一次,他從獵手,變成了獵物。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在那片山崖上,有一雙和他一樣冰冷、一樣有耐心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這不是普通的鬼子兵。
這是另一個獵人。
兩人一口氣跑出幾裏地,直到身後的槍聲再也聽不見,才敢停下來,靠在一棵大樹後劇烈地喘息。
“班長……剛……剛才那是什麼人?”小馬猴子心有餘悸地問,“我連他在哪兒都沒看着!”
李衛國沒有說話。他走到剛才那棵被子彈擊中的樹前,用獵刀,將那顆深深嵌在樹幹裏的彈頭,一點一點地挖了出來。
那是一顆他從未見過的,銅殼的、帶着特殊膛線痕跡的子彈。
“這不是三八大蓋的子彈。”他把彈頭放在手心,聲音低沉,“這是一個高手。一個專門玩槍的高手。佐佐木,找來了一個真正的獵人。”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山崖的方向,眼神裏,第一次,露出了棋逢對手的凝重與興奮。
“通知所有人。”他對小馬猴子說,“從現在開始,暫停一切行動。我們之前的打法,對他沒用了。”
“那……那我們怎麼辦?”
“我們也要換一種玩法了。”李衛國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想跟我玩獵人抓獵物的遊戲,那我就陪他玩到底。通知兄弟們,把我們壓箱底的本事,都拿出來。從現在起,這片山林,不再是我們的獵場。”
“這裏,是我們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