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的日頭，斜懸黛色天際，給Q大校園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黃。銀杏葉被曬得透亮，簌簌落在柏油路，鋪出細碎光斑，風一吹順着光影流動，像撒了滿地碎金。
何清走出家屬樓，一眼望見路口那輛銀灰色捷達。車旁站着一個女孩，穿着挺括的工裝西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手腕。她戴白色耳機，低着頭打電話，語速輕快卻擲地有聲，側臉輪廓在陽光下分明流暢。
女孩察覺他的目光，抬眼望來，抬手晃了晃胸前工牌——“銷售部主管：陳星野”幾個字格外清晰。她朝何清招招手，示意他坐在副駕，後座早被印着“錦年置地”的宣傳冊和幾箱精致小禮品塞得滿滿當當，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何清剛系好安全帶，陳星野便發動汽車，耳機沒摘，繼續剛才的話題：“……客戶更吃‘實景體驗’這套，尤其是改善型需求，得讓他們看見窗外的樹、樓下的花，甚至晚歸時路燈的暖光。上次那位阿姨，我帶她看了傍晚的樣板間，昆玉河晚霞鋪在水面，遠處萬壽山剪影浸在暮色裏，她當場就定了兩套……”語氣裏滿是篤定，應該是給電話那頭的人分享售房經驗。
“雲境府”項目離Q大不遠，二十分鍾車程便到。車子駛離柏油路，碾過一段坑窪土路，停在一片開闊地邊緣。
抬眼望去，昆玉河如碧色錦緞向遠方延展，岸邊蘆葦蕩染成淺黃，風一吹掀起層層絮浪，暈染出“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的古意。
“到了。”陳星野掛斷電話，推開車門跳下去，避開坑窪的動作像只敏捷的小鹿。何清尾隨其後，心底竟生出幾分探險般的興奮。
“這塊地西北高、東南低，天然帶坡度，做分層景觀再合適不過。”她伸手比劃着，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揮舞，仿佛已勾勒出園區的輪廓，“春天看玉蘭和海棠，夏天梧桐如蔭，秋天賞紅楓與雞爪槭，還要種鬆柏，冬天也能留住綠意。”秋風卷着河面的溼氣拂過她發梢，幾縷碎發貼在臉頰，眼神亮得像盛了星光的河水。
她頓了頓，轉身指向南邊窪地：“最難得是那邊，藏着一個泉眼。”說着帶頭走去，何清跟着穿過一片草叢，果然聽見叮咚聲響，清冽見底的泉水裏，映着頭頂上的藍天白雲。
“你嚐嚐？”陳星野彎腰掬起一捧水遞過來，指尖沾的水珠晶瑩剔透，“乾隆爺說玉泉山水質最輕，號稱‘天下第一泉’，我覺得這處水也不差，能算第二泉。這片的規劃是做小區會所，除了遊泳池和健身房，還能蓋個茶室，鬆花釀酒，春水煎茶，多痛快！”
何清就着她的手嚐了嚐泉水，果然清甜鮮爽，沁人心脾。
他望着近景的泉水、中景的昆玉河，再借景遠處的頤和園與連綿西山，忽然懂了這片地的妙處——有水則靈。
而陳星野，正是最懂這“靈”氣的人。
陳星野又帶他走進東南方向的楊樹林：“這些樹齡二十多年，跟我差不多大。之前規劃說楊樹春天飄絮要砍了鋪草坪，我跟李總軟磨硬泡好幾次，才保住它們。”她撇撇嘴，發着牢騷：“鋪的草坪水土不服，澆多少水都活不長久，浪費錢不說，還毀了這兒的老北京風情。你說春天不飄幾天楊絮柳絮，那還叫北京嗎？”
何清看着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忍不住問：“你是銷售部的，怎麼對這塊地如數家珍？”
陳星野抬眼望向昆玉河，聲音柔和許多：“我就在這兒長大的，能不熟嗎？”眼裏漫起回憶的暖意，“以前這兒全是稻田菜地，我們一放學就來捉魚摸蝦，河邊放鴨子，順着河岸采野花，累了躺蘆葦蕩邊，看雲影映在河心，蒼鷺追着落霞飛。”
“原來如此。”何清恍然大悟，難怪李思年特意讓陳星野來帶自己實地探查，她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與深情，遠非旁人能及。
他接着問：“在車上聽你分享銷售心得，條理特別清晰，你大學讀的是市場營銷？”
“不是，我沒上過大學。”陳星野神情坦然，沒有半分避諱和自卑，“我高中也沒讀完，去外地當了兩年兵，回來就進了‘錦年置地’。什麼都幹過——司機、打字員、出納……有空就去B大經濟系旁聽，後來調到了銷售部。公司用人不看學歷，全憑業績說話。”她接着打趣道：“李總就像孟嚐君，重用你們這種天之驕子，也不輕視我這種‘雞鳴狗盜之徒’。”
何清心裏生出一絲敬佩。城中村出身，沒學歷，卻憑着與生俱來的堅韌，做到銷售主管，像路邊的野薔薇，不擇土壤，活得張揚不羈、光芒四射。
何清看她穿得單薄，把外套脫下來給她，她也沒客氣，道謝後就穿上了。
兩人在現場轉了兩個多小時，從植被規劃聊到功能分區，從戶型設計談到客戶需求，屢屢不謀而合。陳星野沒學過專業規劃，卻懂得因地制宜，更懂普通人想要的居住溫度；何清帶着學術嚴謹，能從專業角度給出中肯建議。一來二去越聊越投機，連落日西沉都未曾察覺——彼時昆玉河畔霞光正濃，蘆葦蕩染成金紅，歸鳥貼着水面低飛，激起一圈圈漣漪，美得像幅流動的蛋彩畫。
陳星野看向何清：“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車子駛回Q大，停在何清家樓下。
陳星野也下了車，笑着說：“我就把車停這兒了，去停車場還要交費，能省則省。”
何清愣了愣：“你不回去？還有別的事？”
“去近春園遺址看看。”陳星野輕描淡寫地說，“就是朱自清先生寫《荷塘月色》的地方。”
何清啞然失笑：“現在都深秋了，荷花早謝了，只剩殘枝敗葉。”
“那才有侘寂之美呀。”她眨眨眼，“夏天燃情，秋天靜美，各有各的好。”
何清想盡地主之誼：“你認路嗎？我帶你過去？”
陳星野擺擺手，笑得灑脫：“不用啦，別人都說Q大面積大容易迷路，但我是田間地頭長大的，辨方向的本事早刻進骨子裏了。”她朝何清揮揮手，“先走啦，回頭公司見！”
何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風一般消失在道路盡頭，忽然悲從中來。
他想起了盛妍，想起她當年借口迷路、請他帶她去近春園看荷花的情景。那時湖水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她的笑臉比荷花還豔。後來，他們的戀情戛然而止，連一場正式的告別都沒有。關於她最後的消息，是正在辦去法國的留學籤證。想必如今，她該在塞納河畔，和同學們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吧。
山河故人。
何清觸景生情，徹夜未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