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溝渠的惡臭尚在鼻尖殘留，溫涼已置身於蘇府後花園清冷的月光下。
雷震山隱在假山陰影中警戒，溫涼則如一道無聲的影子，掠過花園小徑，潛至清心閣後窗。解決了兩個因“安神散”而陷入遲鈍的暗哨後，他在窗櫺上叩響了約定的暗號。
窗戶應聲而開，露出林婉兒警惕又隱含期盼的臉。當他易容褪去，露出真容的刹那，林婉兒眼圈驟紅，幾乎哽咽：“溫大夫！”
“噓。”溫涼示意她噤聲，閃身入內，目光已越過她肩頭，投向裏間床榻上那個單薄的身影。
蘇清絕半倚在床頭，臉色在燭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玉器。他看到溫涼，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眼眸微微波動了一下，聲音低啞如風過枯葦：“你……到底還是來了。”
“收了診金，總得有個交代。”溫涼走到床邊，很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腕脈，語氣輕鬆得像是尋常復診，“倒是蘇公子，幾日不見，怎麼把自己折騰得這般狼狽？”
指尖傳來的脈象讓溫涼心頭一沉。亂、弱、浮，如斷線風箏，更有一股陰寒歹毒之氣盤踞心脈，與另一種躁動灼熱之毒相互撕扯，情形比離開時惡化了許多。
“昨日，趙大人的遺體送回來了。”林婉兒在一旁低聲道，解釋了病情突然加重的原因。
趙懷遠……溫涼眼神微凝。這位前知府的暴斃，看來對蘇清絕的打擊，遠不止表面那麼簡單。
“節哀。”溫涼收回手，語氣平穩，“不過，蘇公子，悲傷催人老，毒發可更快。你若真想查明真相，替趙大人，也替你們蘇家討個公道，首先得讓自己活到那一天。”
蘇清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沉鬱的痛苦被強行壓下，恢復了些許清明：“溫大夫教訓的是。你此行……似乎也不順？”
溫涼也不隱瞞，三言兩語將棲霞山令牌被奪、遭遇內衛司高手截殺的事說了。說到沈清歡時，他語氣明顯沉了下來，眉頭緊鎖：“我與她在破廟分頭突圍，約定在黑風鎮匯合。但她……至今下落不明。蘇公子，你在雲停城根基深厚，可能查到任何線索？”
這是他現在最深的憂慮。沈清歡武功不弱，人也機靈，按理不該無聲無息地消失。除非……遇到了遠超她能力範圍的危險。
蘇清絕沉默片刻，緩緩搖頭，聲音帶着疲憊：“自你走後，蘇府已成囚籠。我自身難保，對外界消息所知有限。沈姑娘……我會盡力讓雷總鏢頭暗中查訪。只是……”他頓了頓，看向溫涼，目光深邃，“如今雲停城內外，盯着我們的人太多，動靜太大，恐反害了她。”
這話說得在理。溫涼深吸一口氣，將那份焦灼暫時壓下。他知道，現在盲目尋找並無益處，反而可能將暗中的敵人引向沈清歡。
“先說你的事。”溫涼話鋒一轉，“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蝕心散’與‘噬心蠱’相互激發，已深入膏肓。常規解毒之法，怕是來不及。”
蘇清絕似乎並不意外，反而淡淡一笑，那笑容蒼白卻有種看透生死的平靜：“我知道。所以，溫大夫，我需要你幫我做另一件事。”
“何事？”
蘇清絕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枕下摸出一個扁平的錦囊，遞給溫涼。溫涼打開，裏面是一塊巴掌大小、通體溫潤潔白、質地奇特的令牌，正面刻着一株栩栩如生的九葉靈芝，背面是一個古篆的“溫”字。
溫家令牌！
溫涼瞳孔微縮。這枚令牌，與他從沈天青處得來的烏木令形制相似，卻更顯古樸厚重，握在手中，隱隱能感到一絲奇異的溫潤能量流轉。
“這是我父親臨終前，交托給我的。”蘇清絕的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他說，溫家令牌，一直由蘇家代爲保管。若溫家後人前來，時機恰當，便交還給他。如今……時機到了。”
溫涼握着令牌，感受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家族印記，心中波瀾起伏。祖父讓他來雲停城，蘇家保管着溫家令牌……這一切，果然都在祖父的計劃之中。這枚令牌，恐怕不僅僅是信物那麼簡單。
“這令牌，有何特殊？”溫涼直接問道。
“七枚玄玉令，是開啓外庫的鑰匙。”蘇清絕咳嗽了兩聲，才繼續道，“而七枚傳承令牌，則是打開真正核心秘庫的憑證。溫家令牌，對應的是‘藥’字庫。”
“藥字庫？”
“據我父親留下的只言片語，前朝承天閣秘庫，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藥、兵、工’分門別類儲藏。‘藥’字庫中，藏有前朝太醫院收集的無數珍奇藥材、失傳丹方，甚至……可能有解決‘噬心蠱’這類奇毒的方法。”蘇清絕看着溫涼，眼中燃起一絲微弱卻執着的希望，“若你能集齊必要的鑰匙，打開‘藥’字庫，或許……我尚有一線生機。”
溫涼明白了。蘇清絕交出溫家令牌，不僅是爲了完成父輩囑托，更是將他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溫涼身上，寄托在了那虛無縹緲的前朝秘庫之中。
這擔子，很重。
但溫涼沒有猶豫。他收好令牌，點了點頭：“好。我會盡力。不過，在找到‘藥’字庫之前，你的毒，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更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龍眼大小、色澤金紅、隱隱有光華流轉的丹藥。丹藥一出，滿室頓時彌漫開一股清冽沁人的異香，令人精神一振。
“這是‘九轉回陽丹’，我溫家保命丹藥，僅存三粒。”溫涼將丹藥遞給林婉兒，“每隔三日，子時服用一粒，以溫水送服。此丹不能解毒，但能固本培元，強行吊住生機，壓制毒性蔓延，至少可保你三個月內，毒性不再惡化，有足夠的時間等我找到解藥。”
蘇清絕看着那枚珍貴的丹藥，沒有推辭，只是鄭重道：“多謝。”
“先別謝太早。”溫涼擺了擺手，神色認真起來，“這丹藥只能拖延時間。要救你，關鍵還是‘藥’字庫。而要打開‘藥’字庫，除了這枚溫家令牌，還需要什麼？其他六家的傳承令牌？”
“不止。”蘇清絕搖頭，“根據我父親遺留的手札殘篇，要打開核心秘庫的任何一庫，除了對應的傳承令牌，還需要至少三枚玄玉令作爲‘引信’，在特定地點，以特定方式激發。如今，沈家令牌已失，我們手中，只剩下蘇家、溫家兩枚傳承令牌，以及……可能還在唐門和慕容家手中的另外兩枚。玄玉令更是毫無頭緒。”
形勢果然嚴峻。令牌散落，強敵環伺，時間緊迫。
“慕容家……”溫涼沉吟道，“你上次說，慕容家的鑰匙可能在你母親那裏？或者，慕容福知道些什麼？”
提到慕容福，蘇清絕眼神一黯，搖了搖頭：“慕容福潛伏二十年，所求便是慕容家之物。他叛逃時，若有線索，必然已帶走或銷毀。至於我母親……”他頓了頓，“她在我年幼時便已病逝，未曾留下只言片語。慕容家的線索，恐怕是最難尋的。”
“唐門呢？他們既然也派人來了，或許可以接觸？”
“唐冰。”蘇清絕說出這個名字，“她前日曾試圖聯絡我，但被外圍的監視阻隔，未能成功。她應該還在城中。此女性情孤冷，但唐門既然選擇介入，或有合作可能。”
溫涼記下了。唐冰，是眼下除了雷震山之外，唯一可能接觸到的盟友。
“內衛司那邊，你有何打算？”溫涼問，“趙瑾顯然志在必得，蘇府被圍，你行動受限，許多事都不方便。”
蘇清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冷冽的笑意：“趙瑾想以我爲餌，釣你上鉤，同時監控蘇家。我便如他所願，做個安分的‘餌’。明面上，我病重不起，足不出戶。暗地裏……”他看向溫涼，“需要你來做那柄藏在暗處的刀，去做那些我做不了的事。”
“比如？”
“查清趙瑾在雲停城的全部布置和力量。”
“尋找沈姑娘和唐冰的下落。”
“暗中搜集其他令牌的線索。”
“以及……”蘇清絕目光如深潭，“設法弄清，當年滅門慘案的真正黑手，究竟是誰。我總有種感覺，內衛司，甚至朝廷中的某些人，也不過是台前的棋子。”
溫涼聽明白了。蘇清絕是要與他明暗配合，一個在明處吸引注意，牽制敵人；一個在暗處行動，搜集情報，尋找破局關鍵。
這正合他意。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本就是溫家擅長的領域。
“可以。”溫涼幹脆應下，“不過，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聯絡渠道，以及……一些必要的資源。”
“聯絡用‘聽雨軒’，那裏安全。資源……”蘇清絕示意林婉兒，林婉兒會意，從床榻內側暗格裏取出一個小巧的檀木盒，打開，裏面是幾沓不同面額的銀票，一些金葉子，還有幾塊代表蘇家隱秘產業的印信。“這些你拿去，城中‘興隆米行’、‘廣源布莊’的掌櫃都是可信之人，憑印信可調動部分人手和物資。”
溫涼沒有客氣，將東西收好。亂世行事，沒錢沒人寸步難行。
“對了，”溫涼想起一事，“百草堂林掌櫃那邊如何？”
“我暗中派人看顧着，性命無礙，但傷勢仍需時日將養。”蘇清絕道，“林姑娘在此照顧我，也多虧了她。”
溫涼看了一眼旁邊眼圈微紅卻強忍擔憂的林婉兒，溫聲道：“林姑娘，令尊那邊不必太過憂慮，好生將養便是。你在此處，也需多加小心。”
林婉兒用力點頭：“多謝溫大夫，我會照顧好蘇公子的。”
正事談得差不多了。溫涼估摸了一下時間，不能再久留。他站起身，對蘇清絕道：“你且安心養着，按時服藥。外面的事，交給我。有消息，我會通過‘聽雨軒’傳遞。”
蘇清絕微微頷首，看着溫涼重新戴上那人皮面具，變回那個憨厚苦力的模樣，忽然低聲道：“溫涼，此去凶險，務必珍重。”
溫涼回頭，笑了笑，即便隔着面具，那雙眼裏的神采依舊清亮逼人：“放心，我這個人，最是惜命。走了。”
話音未落，他已推開後窗，身形如煙，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窗戶輕輕合攏。
蘇清絕靠在床頭，望着窗櫺上搖曳的竹影，久久不語。手中，那枚“九轉回陽丹”被他緊緊握着，仿佛握着黑暗中唯一的光。
林婉兒悄悄上前，爲他掖好被角，眼中滿是憂色，卻也有一絲堅定的光芒。
夜還很長。
而有些人選擇的道路，注定要與黑暗同行，直至尋見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