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大學坐落在城市東郊，校園裏多是些有些年頭的蘇式建築，紅磚牆上爬滿了枯萎的藤蔓，與青巒一中的現代感截然不同。周六早晨，天剛蒙蒙亮，鄭成、吳濤、林瀾就跟着周老師坐上了校車。初冬的霧氣尚未散盡，車窗上凝着細密的水珠，模糊了外面飛快後退的枯樹和灰撲撲的街景。
車廂裏很安靜。吳濤坐在前排，正戴着降噪耳機看平板電腦上的英文文獻，姿態放鬆中帶着一絲矜持的優越感。林瀾靠窗坐着，膝蓋上攤着一本實驗物理手冊，但目光更多時候是望着窗外，手指在玻璃上無意識地劃着看不見的公式。鄭成坐在中間，書包裏除了筆記本和筆，還多了一套全新的、價格不菲的繪圖工具（爲了實驗作圖），這是他用最近省下的生活費咬牙買的。他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但大腦卻在反復模擬可能遇到的實驗場景。
動手能力，這是他自我評估中的相對短板。初中時，實驗室資源有限，他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刷題和自學上。高中雖然實驗課多了，但多是驗證性實驗，步驟固定，缺乏自主設計和應對意外的訓練。這次面對競賽級別的實驗操作，他必須將觀察力、分析力和現學現用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校車駛入理工大校區，停在一棟灰色牆面的老樓前。“物理實驗中心”幾個鎏金大字在晨光中顯得有些黯淡。周老師領着他們走進大樓，走廊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機油、臭氧和舊書籍的特殊氣味。來往的學生不多，個個步履匆匆，抱着厚厚的書本或儀器部件。
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個姓楊的中年實驗員，戴着厚厚的眼鏡，頭發有些凌亂，說話語速很快，帶着濃重的本地口音。吳濤果然提前打了招呼，楊實驗員對他們還算客氣，但也沒有特別的熱情，公事公辦地介紹了今天的安排：上午觀摩兩個基礎實驗的完整流程（分光計調節與使用，示波器原理與信號測量），下午在指導下嚐試自己完成幾個簡化版任務。
“咱們這的設備比不上頂尖大學，但給高中生競賽練手足夠了。”楊實驗員邊走邊說，“關鍵是要理解原理，知道每一步爲什麼做，誤差從哪裏來。光學實驗台在302，電學在408，跟我來。”
上午的觀摩，鄭成全神貫注。他不僅看老師操作，更注意觀察老師操作前的檢查步驟（水平調節、零點校準）、操作中的手法（如何輕柔旋轉旋鈕、如何避免視差）、以及數據記錄和處理的細節（有效數字、誤差估算）。他甚至在心裏默默計時，估算每個步驟的標準耗時。
吳濤也看得很認真，時不時在平板上記錄着什麼。他偶爾會問楊實驗員一些問題，問題往往指向設備的型號參數、更高精度的替代方案，顯得很有“見識”。楊實驗員對他的問題回答得比較詳細。
林瀾則異常安靜，她幾乎不提問，只是靜靜地看着，眼睛像高精度的掃描儀，捕捉着每一個細微動作。她的筆記本上畫的不是步驟圖，而是一些簡化的物理模型和可能出現的誤差分析示意圖。
中午在理工大食堂簡單用餐。吳濤似乎對這裏很熟悉，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我叔叔以前在這裏讀研，帶我吃過幾次。”他解釋道，語氣隨意，但有意無意地強調了這層關系。吃飯時，他拿出手機，展示了幾張似乎是內部資料的實驗注意事項照片。“楊老師剛悄悄發給我的，說下午可能會重點考察這幾條。”
鄭成和林瀾看了看，確實是實用的經驗。吳濤的“關系”在細微處開始發揮作用。
下午的動手環節，緊張感陡然提升。三人被分到不同的實驗台，但任務相同：在規定時間內，用分光計測量一塊給定光柵的常數，並估算不確定度。
鄭成深吸一口氣，戴上實驗室提供的白手套（防止污染光學元件），開始按照上午觀察的流程操作。他動作不快，但極其仔細。調節望遠鏡聚焦、平行光管、載物台水平……每一個步驟都力求精準。然而，當他開始測量衍射角時，問題出現了。望遠鏡中的十字叉絲與衍射條紋的對齊，總存在細微的偏差，每次讀數都有波動。他嚐試調整目鏡，改變照明，但效果有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旁邊實驗台，吳濤似乎進展順利，動作流暢，已經記錄了好幾組數據，正在用計算器快速處理。林瀾那邊也很安靜，但看她的表情，應該沒有遇到太大阻礙。
鄭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停下來，不再盲目重復測量，而是開始分析誤差來源：是光柵放置不夠垂直？是望遠鏡軸系有間隙？還是環境震動或光源不穩定？他按照可能性的優先級，逐一排查。重新調節光柵方位，輕輕叩擊實驗台消除可能的應力，等待幾分鍾讓光源穩定……一系列操作後，再次測量，讀數的重復性果然好了很多。
他抓緊時間，快速完成了剩餘的數據采集和計算。當楊實驗員宣布時間到時，他剛好提交了最後的結果報告。
楊實驗員收走報告，快速瀏覽了一下三人的數據。“吳濤，速度最快，數據規整，但不確定度估算偏樂觀，忽略了儀器固有誤差項。”“林瀾，數據合理，不確定度分析全面，但用時稍長。”“鄭成……”他拿起鄭成的報告，多看了幾眼，“開始遇到點麻煩？後面調整得不錯。不確定度分析很扎實，考慮了剛才我提到的幾個非理想因素。就是速度慢了點。”
鄭成鬆了口氣。結果還算可以接受，暴露了問題（速度慢、初期應對意外生疏），但也展現了解決問題的能力（分析、排查、調整）。
“競賽實驗，既要準，也要快。”楊實驗員總結道，“平時多練，形成肌肉記憶。遇到問題別慌，想想原理，一步步來。你們三個底子都不錯，多練練就行。”
離開實驗室時，天色已近黃昏。晚霞給老舊的樓宇鍍上一層暖色。走在回停車場的路上，三人都有些疲憊，但精神亢奮。
“今天收獲挺大。”吳濤活動着手腕，“楊老師說下周末如果我們有空，還可以再來一次，重點練練電學實驗。他周末值班。”
“能再來一次當然好。”鄭成說。他需要彌補動手熟練度的短板。
“嗯。”林瀾也點點頭。
吳濤看着鄭成，忽然笑了笑：“鄭成，你今天後來調整那幾下，挺冷靜的。我一開始還以爲你要卡在那裏了。”
“運氣好，想到了可能的原因。”鄭成說。
“不是運氣，是腦子清楚。”吳濤拍拍他肩膀，語氣裏少了些之前的試探，多了點實質性的認可，“咱們三個各有長短，正好互補。初賽實驗部分，我覺得問題不大。”
這種基於實力評估後的認可，比之前浮於表面的拉攏要實在得多。鄭成能感覺到，經過今天的實驗，吳濤對他和林瀾的定位更加清晰：是有價值、需要認真對待的隊友兼對手。
回程的校車上，鄭成靠着車窗，看着外面飛速倒退的街燈。城市華燈初上，勾勒出繁華的輪廓。但他的思緒卻飄回了青巒一中。
孫宇今天在做什麼？有沒有按時吃飯？李強的“網絡攻擊”開始了嗎？雷烈的手臂怎麼樣了？
他拿出手機，打開校園貼吧。快速瀏覽，首頁都是一些關於運動會、社團招新、學習資料的正常帖子。他輸入自己的名字和幾個可能的關鍵詞搜索，沒有發現異常。但那個匿名警告紙條帶來的警惕感並未消失。他切換到一個本地中學生常去的匿名灌水論壇，用遊客身份瀏覽。在“青巒一中”板塊，他看到一個剛剛發布不久、回復數正在增長的帖子，標題是：“八一八某‘學霸’的真面目，成績好≠人品好”。
他的心猛地一沉。點進去。
發帖人匿名，內容用聳人聽聞的語氣，指控“某位年級前列的男生”表面勤奮正直，實則“心胸狹窄、精於算計、利用同學、甚至疑似有欺凌行爲”。帖子沒有指名道姓，但提到了“物理競賽小組”“最近很出風頭”“靠小聰明上位”等特征，指向性相當明顯。下面已經有幾個匿名回復在附和、猜測，甚至有人隱晦地提到了“廁所”“打架”等字眼。
手法很初級，但很有效。利用模糊指控和引導性詞匯，激發人們的窺探欲和惡意揣測。在缺乏事實的情況下，污名化已經啓動。如果放任不管，謠言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尤其是在競賽和運動會這種關注度高的時期。
鄭成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李強，或者是他找的人，動手了。而且選在這個他外出集訓、無法即時回應的時機。
他快速思考應對策略：
立即反駁？ 不可取。匿名論壇對罵只會拉低檔次，且正中對方下懷——將話題炒熱。
置之不理？ 風險高。謠言會自行發酵，可能影響同學和老師對他的觀感，尤其在需要“人品”背書的學生幹部評選或某些機會面前。
側面澄清？ 需要渠道和時機。或許可以通過平時言行，或者借助可靠第三方（如陳謹、林瀾？）不經意間傳遞正面信息？但操作需極其自然。
找出源頭？ 難度大。匿名論壇IP可以僞裝，除非有管理員權限或高超的黑客技術（他沒有）。
借助規則？ 向學校反映網絡誹謗？學校可能管，也可能認爲“學生間小打小鬧，不必上綱上線”，且容易打草驚蛇，讓對方隱藏更深。
最優策略可能是3和5的結合：一方面通過日常行爲持續塑造正面形象（這本身就在做），另一方面，在謠言有擴大趨勢或出現更具體指控時，準備向李老師或德育處提供線索（那個匿名紙條可以作爲引子），請求老師關注網絡欺凌現象，進行普遍性批評教育，間接施壓。
他關掉論壇頁面，深呼吸。不能自亂陣腳。這種程度的攻擊，在他的風險評估中，屬於中低級別心理戰。應對關鍵是保持鎮定，繼續做好自己的事，用更硬的成績和更無可挑剔的行爲，讓謠言不攻自破。同時，暗中收集可能的證據（如截圖、IP線索），以備不時之需。
“怎麼了？”旁邊的林瀾似乎察覺到他氣息的變化，輕聲問。
鄭成猶豫了一下，將手機屏幕側過去，給她看了那個帖子標題和前面幾行內容。
林瀾迅速掃了一眼，眉頭微蹙，隨即恢復平靜。“低劣。”她評價道，聲音很輕，“但有效。你打算怎麼辦？”
“先做好自己的事。”鄭成說，“看看後續。”
林瀾點點頭：“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說。”她沒有問是誰，也沒有過多安慰，只是提供了一個非常簡潔的支持選項。
“謝謝。”鄭成說。林瀾的這種態度讓他感到舒適——不越界，不煽情，但立場明確。
回到學校，已是晚上。宿舍裏，陳謹正在打遊戲，趙浩還沒回來。孫宇坐在書桌前，面前攤着一本英語書，但眼神發直。
“孫宇，吃飯了嗎？”鄭成放下書包，問。
孫宇回過神來，點點頭：“吃、吃了。和陳謹一起去的。”
“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鄭成看似隨意地問。
孫宇想了想，搖頭：“沒……沒什麼。就是……下午李強他們……在走廊裏看到我，又……笑了幾聲。”他低下頭，“不過沒理我。”
看來李強的注意力暫時還沒完全回到孫宇身上，或者在醞釀別的。網絡攻擊可能只是他多線操作的一部分。
鄭成洗漱完畢，坐在書桌前，沒有立刻學習。他打開那個軟面抄，在新的一頁寫下：
“網絡攻擊預警（確認）”
時間：周六傍晚。
平台：本地匿名學生論壇。
內容：模糊指控，污名化，指向“物理競賽尖子生”。
目的：破壞聲譽，施加心理壓力，幹擾競賽狀態。
溯源：高度懷疑李強（關聯：紙條警告、打聽水軍）。
當前應對：
冷處理：不公開回應，不增加熱度。
強化正面形象：專注競賽、運動會，保持言行一致。
證據留存：截圖，記錄時間、特征。
預案準備：若升級（指名道姓、擴大傳播），考慮向老師提供線索（紙條+截圖），請求關注網絡欺凌。
風險評估：當前中低。需警惕聯動其他手段（如運動會幹擾、造謠升級）。
寫完這些，他感到思路清晰了一些。將威脅納入系統，制定應對流程，能有效降低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
他望向窗外，夜色濃重。城市的光污染讓星星難以看見，只有一輪朦朧的彎月懸在天邊。
實驗室的精密儀器有清晰的刻度，可以測量、可以校準。但人心的刻度呢？嫉妒、恐懼、惡意、算計……這些無形的東西，又該如何測量，如何防範？
他今天在實驗室裏學會了調節光路，排除誤差。而在更復雜的“人”的實驗室裏，他需要學習的，恐怕還有很多很多。
儀器的刻度可以校準。
而人性的天平，每一次稱量，都可能是一次全新的挑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