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寒到大寒,日子像凍住的河水,表面凝滯,底下卻悄悄流淌。
熊肉在梁上風幹了半個月,周桂蘭取下最後一塊肋排,切成薄片,和白菜、粉條一起燉了。肉已經有些硬,但越嚼越香,是山裏野獸才有的那股醇厚的野味。
臘月二十三,小年。
一大早,周桂蘭就忙着掃塵。她頭上包着舊毛巾,舉着綁了竹竿的掃帚,仔細清掃房梁上的蛛網灰塵。林小山和父親把家具一件件搬到院裏,用溼抹布裏裏外外擦洗。小禾也沒閒着,拿着小笤帚掃炕席,掃得塵土飛揚,嗆得直咳嗽。
“去,外頭玩去。”周桂蘭趕她。
“我、我能幫忙……”小姑娘不肯。
“那就去剝蒜。”林小山遞給她一頭蒜,“晚上祭灶用。”
小禾乖乖搬個小板凳,坐在院裏剝蒜。冬天的蒜硬,不好剝,她剝得仔細,白生生的蒜瓣在碗裏越堆越多。
掃完塵,該貼年畫了。
林小山從縣城買回幾張年畫:一張是胖娃娃抱鯉魚,寓意“年年有餘”;一張是鬆鶴延年,給外公外婆的;還有一張戲曲人物,穆桂英掛帥,英姿颯爽。
“這穆桂英好看。”小禾指着畫說。
“喜歡就貼你屋裏。”林小山笑。
年畫用面糊貼在牆上,屋裏頓時有了年味。周桂蘭又把剪好的窗花貼上——紅紙剪的牡丹、喜鵲、福字,貼在玻璃窗上,陽光透過來,紅豔豔的。
傍晚,祭灶。
灶台上擺了一碗清水、三炷香、兩塊灶糖。灶糖是麥芽糖做的,又甜又粘,據說能把灶王爺的嘴粘住,讓他上天言好事。
周桂蘭點上香,嘴裏念念有詞:“灶王爺,本姓張,騎着馬,挎着槍。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林建國站在一旁,表情嚴肅。小禾學着母親的樣子,雙手合十,閉着眼睛,小嘴嘟囔着什麼。
祭完灶,灶糖分給孩子們吃。小禾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甜得眯起眼:“哥,你、你吃。”
“你吃吧。”林小山把糖推回去,“哥不愛吃甜的。”
其實是舍不得。家裏就買了兩塊灶糖,一塊祭灶,一塊給孩子。他知道妹妹饞甜食。
晚飯簡單,玉米面粥,貼餅子,鹹菜。但祭過灶,總覺得這頓飯不一樣了。
夜裏,林小山躺在炕上,聽着外頭的風聲。
要過年了。
這是他重生後的第一個年。
前世那些年,家裏總是冷冷清清的。父親腿殘後,過年就成了最難熬的日子——別人家歡聲笑語,他家連頓餃子都包不起。母親強顏歡笑,妹妹悶悶不樂,父親整日不說話。
這一世,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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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四,蒸饅頭。
周桂蘭起了個大早,發了兩大盆面。面是白面摻了玉米面,發好了,蓬鬆柔軟,散發着淡淡的酸香。
“小山,燒火。”她吩咐。
林小山坐在灶膛前,把柴火添得旺旺的。大鐵鍋裏的水很快燒開了,冒着騰騰熱氣。
周桂蘭開始揉面。她的手法熟練,面團在她手裏像活了一樣,揉、搓、揪、團,一個個饅頭胚子就做好了。有的圓滾滾,有的頂上點個紅點——是用可食用的紅紙泡的水點的,喜慶。
第一鍋饅頭出鍋時,滿屋都是麥香。饅頭白白胖胖,咧着嘴笑。小禾湊過來看,伸手想摸,被母親拍開:“燙!”
“媽,我、我想吃……”
“等涼了。”周桂蘭笑着掰了一小塊,吹涼了給她,“嚐嚐。”
小禾接過來,小口小口吃:“好、好吃!”
蒸完饅頭,蒸豆包。紅豆是秋天攢的,煮爛了,加了糖,包進面皮裏,捏成三角形。豆包蒸出來,皮薄餡大,甜絲絲的。
忙活了一整天,蒸了五六十個饅頭、二三十個豆包。晾涼了,裝進柳條筐裏,放在外屋凍着——這是正月裏的主食。
臘月二十五,炸年貨。
周桂蘭從倉房裏搬出一小罐豆油——平時舍不得吃,留着過年用。油倒進鍋裏,燒熱了,開始炸東西。
先是炸丸子。蘿卜擦成絲,擠幹水,拌上面粉、鹽、五香粉,團成小球,下油鍋炸。丸子炸得金黃酥脆,撈出來瀝油。
接着炸麻花。面裏加了雞蛋和糖,搓成細條,扭成麻花狀,下鍋炸。麻花炸出來,又香又甜,是小孩子的最愛。
最後炸豆腐。老豆腐切成厚片,炸到表面起泡,金黃焦脆。這是燉菜的好材料,能吸湯汁。
廚房裏油煙彌漫,香氣撲鼻。小禾守在鍋邊,眼巴巴地看着。周桂蘭每樣炸出來,都先給她嚐一個。
“慢點吃,別燙着。”
“嗯!”
林小山幫着燒火,火候要控制好——火大了炸糊,火小了費油。他添柴、撤柴,忙得滿頭汗。
炸完年貨,天已經黑了。一家人簡單吃了晚飯——就是剛炸的丸子、麻花,配上粥。
“明天去縣城,買年貨。”林建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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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六,趕大集。
縣城年前最後一個大集,人山人海。林小山推着自行車,林建國跟在旁邊,小禾坐在後座,眼睛不夠用。
集市設在縣城的空場上,臨時搭的攤位一個挨一個。賣布的、賣年畫的、賣鞭炮的、賣糖果的、賣雞鴨魚肉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小孩哭鬧聲,混成一片。
林建國先去了肉攤。豬肉要票,但農村人過年,都想吃點好的。他買了三斤五花肉——肥的多,適合做紅燒肉。又買了一條鯉魚,二斤多重,活蹦亂跳的。
“爸,再買點排骨。”林小山說。
“排骨貴……”
“過年嘛。”林小山堅持。
又買了二斤排骨。
接着去買糖果。水果糖一毛錢十塊,林建國買了二十塊的。還有花生糖、芝麻糖、江米條,各稱了半斤。
“小禾,你想要啥?”林小山問妹妹。
小姑娘看着花花綠綠的糖,猶豫了半天,指了指山楂糕:“那、那個。”
山楂糕紅豔豔的,切成方塊,撒着白糖。林小山買了半斤。
經過鞭炮攤時,小禾走不動了。攤位上掛着一串串紅鞭炮,還有各式各樣的煙花:鑽天猴、小蜜蜂、摔炮……
“爸,買掛鞭吧。”林小山說。
林建國看了看價格——最小的鞭也要五毛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掏了錢:“買掛小的,除夕放。”
又給小禾買了盒摔炮,一毛錢。
買完年貨,自行車後座堆得滿滿的。回去的路上,小禾抱着那盒摔炮,時不時偷偷摸一下,笑得眼睛彎彎。
臘月二十七,殺雞。
家裏養的兩只公雞,養了快一年了,肥墩墩的。周桂蘭不舍得:“要不再養養?”
“過年了,該吃了。”林建國說。
殺雞的活兒是林小山的。他抓住雞翅膀,拔掉脖子上的毛,一刀下去,雞血滴進碗裏——留着做血豆腐。雞斷了氣,扔進開水裏燙,拔毛,開膛,收拾幹淨。
兩只雞,一只燉蘑菇,一只紅燒。
臘月二十八,做豆腐。
村裏有做豆腐的人家,拿豆子去換。周桂蘭舀了五斤黃豆,帶着林小山去了。
豆腐坊裏熱氣騰騰,豆香撲鼻。黃豆磨成漿,煮開了,點滷,壓成型。新鮮豆腐白嫩嫩、顫巍巍的,帶着豆子的清香。
換了五斤豆腐,又買了二斤豆腐幹、一斤豆腐皮。
臘月二十九,備菜。
周桂蘭把該洗的洗了,該切的切了。白菜、蘿卜、土豆、粉條、蘑菇、木耳……一樣樣備好,整整齊齊擺在案板上。
林小山幫着剁肉餡——五花肉剁碎了,加蔥姜末、鹽、醬油,順着一個方向攪,攪到上勁。這是包餃子的餡。
小禾也沒閒着,幫着剝蔥剝蒜,小手弄得辣乎乎的,直揉眼睛。
臘月三十,除夕。
一大早,周桂蘭就開始忙活。
中午的飯簡單,但要有魚有肉——寓意“年年有餘”。紅燒肉燉得爛爛的,魚煎得兩面金黃,豆腐燒白菜,再炒個雞蛋。
吃飯前,林建國帶着兒子貼春聯。
春聯是請村裏老先生寫的。老先生讀過私塾,字寫得漂亮。上聯: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春滿乾坤福滿門;橫批:四季平安。
林小山扶着凳子,父親站在凳子上,用面糊把春聯貼在門框上。紅紙黑字,在冬日的陽光下格外醒目。
貼完春聯,貼“福”字。大大小小的福字,貼在門上、窗上、櫃子上。有一個福字要倒着貼——寓意“福到了”。
午飯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
“今年這年,過得像樣。”林建國端起酒杯——杯裏是散白酒,他平時不喝,只有過年才喝一點。
“嗯。”周桂蘭眼圈有點紅,“比往年強。”
“以後會更好。”林小山說。
“對、對!”小禾用力點頭,“以後更、更好!”
吃了午飯,開始準備年夜飯。
這是重頭戲。餃子要包兩種餡——豬肉白菜的,和素餡的(豆腐、粉條、白菜)。素餡是給初一早上吃的,寓意一年素素淨淨。
周桂蘭和面,林小山擀皮,小禾學着包。小姑娘手小,包出來的餃子歪歪扭扭,但很認真。
“媽,我、我包得好不好?”
“好,真好。”周桂蘭笑着,把她包的餃子單獨放在一邊——這些煮的時候容易破,得單獨煮。
包完餃子,準備菜。八個菜,取“發”的諧音:紅燒肉、燉雞、魚、炸丸子、炒雞蛋、白菜豆腐、涼拌豆芽、炒木耳。
天擦黑時,菜都做好了。
屋裏點起了煤油燈——平時舍不得,今晚亮堂堂的。炕桌擺好,八個菜擺上,中間是一大盤餃子。
“爸,放鞭。”林小山說。
林建國拿着那掛小鞭,走到院裏。用香點燃引線,“噼裏啪啦”一陣響,在寂靜的山村裏格外清脆。
放完鞭,回屋吃飯。
“都坐下。”林建國招呼。
一家人坐定。林建國先給父親留的位置擺了碗筷——這是老規矩,逝去的親人也要過年。然後舉起酒杯:
“這一年,不容易。但咱們家,熬過來了。明年,會更好。”
“會更好。”周桂蘭重復。
“會更好!”小禾大聲說。
林小山沒說話,只是用力點頭。
年夜飯吃得慢。每一道菜都細細品味,每一句話都慢慢說。說這一年的辛苦,說對明年的期盼,說村裏的事,說親戚的事……
吃到一半,外頭傳來零星的鞭炮聲。是別家也開始吃年夜飯了。
“小山,你多吃。”周桂蘭給兒子夾菜,“這一年,你最辛苦。”
“媽,你也吃。”
“小禾,吃魚,年年有餘。”
“哎!”
吃到後來,都飽了,但誰也不舍得下桌。就坐着,說話,聽外頭的鞭炮聲。
夜深了。
餃子煮好了。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蘸着蒜泥醋,一口一個。
“我吃到錢了!”小禾忽然叫起來。
餃子裏包了硬幣,誰吃到誰有福。小禾吐出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在燈下亮閃閃的。
“小禾有福!”周桂蘭笑。
“我、我明年一定好好上學!”小姑娘認真說。
吃完飯,收拾了桌子,一家人守歲。
煤油燈挑亮了,周桂蘭拿出針線筐——除夕夜不能動針線,她就那麼放着。林建國抽着煙,看着窗外。小禾已經困了,靠在母親懷裏打盹。
林小山坐在炕沿上,看着這一家人。
父親臉上有了笑容,母親眼裏有了光,妹妹睡得安穩。
這就是他要守護的。
夜越來越深。
遠處傳來雞鳴——頭遍雞叫了。
“睡吧。”林建國說,“明天還要早起。”
周桂蘭把小禾抱到西屋,鋪好被褥。林小山也躺下了。
但他睡不着。
聽着父母均勻的呼吸聲,聽着外頭偶爾響起的鞭炮聲,聽着風吹過屋檐的聲音。
這一年,他回來了。
救了父親,改變了這個家的命運。
明年,他會讓這個家過得更好。
一定。
窗外,有雪花輕輕飄落。
瑞雪兆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