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朗直接往,還在哭嚎的女人跟前,單膝蹲下。
女人也不哭了,滿臉警惕地看着他,渾身發抖,手上抓着一把,從地上摳出來的煤灰,咬着牙問道:
“你是張大癩子派來的狗?”
齊雲朗不承認也不否認,拿出一瓶水:“嫂子,喝點?”
女人沒接,旁邊一個一直沉默的老頭——應該也是家屬,臉色緩和了一點。
“天氣熱,嗓子容易幹,身體要緊……我知道,你們心裏頭苦,不敢隨便相信人。”
齊雲朗沒再往前送,瓶子放在了女人膝蓋邊上。
“我也是個剛來的小兵,說出來你不信,前兩天晚上,我比這躺着的兄弟,好不到哪去,也是被人拎着棍子滿街追。”
男人把左胳膊袖子,稍微往上一擼,露出纏得有些亂七八糟的紗布,還有木板子。
女人看了一眼,戒備心稍微放下了一點點,但還是硬氣道:
“俺們不要錢!俺們就是要,張覽那狗東西出來償命!”
“償命這事兒,法律說了算,你在這堵着這扇門,就算把他喊出來,能把你男人喊醒嗎?”
齊雲朗這話說得不好聽,有點殘忍,但話糙理不糙。
“那你讓人搶屍體是幹啥?要把他燒了是不是?燒了就沒人認賬了是不是?”
老頭這時候吼了出來,渾濁眼裏全是絕望。
“沒人敢搶……嫂子,你看這樣行不……”
齊雲朗站了起來,突然提高嗓門,讓周圍圍觀的,樓上趴窗口看的,都能聽見。
“我是綜治辦新來的,我叫齊雲朗……今天這事兒,既然我接了,那就不能爛在這兒。”
齊雲朗掏出工作證,放在拖拉機蓋上,金屬蓋子滾燙,紅本子刺眼。
“屍體,你們先拉回去,放在冰棺裏存着,天熱別壞了,費用我找鎮上報。”
我拿這官帽子給你做抵押,三天,就給我三天時間。
三天後,不管那個張覽,是在被窩裏,還是在地洞裏,我保證讓他帶着賠償款,跪在你們家靈堂前,磕頭認罪。”
“若是三天後沒有動靜……”齊雲朗環視了一圈,幾個躍躍欲試的壯勞力。
“到時候,我給拖拉機加滿油,咱們不堵這鎮政府的破鐵門了。
咱們去縣委大院,我領頭,給你們告狀!”
“哇——”此話一出,全場譁然。
他們哪裏見過,當官的敢說這種話?連光頭和張達海,也都聽傻了。
胖子腿肚子一哆嗦,蒲扇差點掉地上:“這……這狗日的,是要造反啊!”
樓上,沈若清手指一鬆,價值不菲的百葉窗葉片,彈了回去,一聲輕響。
“三天?好大的口氣,也不怕把自己給噎死。”
“不過……既然這麼熱鬧,那我也給你添把柴吧。”
樓下,女人盯着齊雲朗,格外狠厲的臉龐,看了半晌,一把抹掉臉上淚水煤灰,起身對着老頭喊道:“爹!咱聽他的!回去!”
“要是三天後他不給說法,這證件俺就貼在縣長辦公室門口,讓全天下都知道!”
一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門口只剩一地,沒燒完的黃紙錢,在熱風裏打着旋兒。
齊雲朗等車走遠了,沒事人一樣,對着還在發愣的張達海笑道。
“主任,這門,算是通了吧?”
張達海臉色鐵青,比草席子裏的死人,也好不到哪去。
“你……你這是私自承諾!那是二十萬賠償款!你去哪給他變這二十萬?
你要是弄不來錢,不用那些刁民去縣裏告狀,陳鎮長就得先扒了你的皮!”
“這就不勞主任操心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怎麼也得拉幾個墊背的,主任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達海聞言,大驚失色。
但又一想,別說三天,這小子連三塊錢的存款,都不知道有沒有。
張覽可是這柳雲鎮的財神爺,身邊常年養着,一幫不要命的打手。
真要讓他吐錢,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行。
……
下午兩點半,二樓最東頭的鎮長辦公室,房門緊閉。
齊雲朗矗在門口,低頭瞅了一眼,捏着的深藍色文件夾,輕輕摸了兩下。
這一步只要邁進去,把這東西往桌上一拍,他在柳雲鎮體制內的路,按常理來說,就算是走到頭了。
越級匯報是忌諱,把這口一直捂着的黑鍋給掀開,更是死罪。
既然都想要我的命,那就看誰先死吧。
齊雲朗沒閒工夫,也不想再去做什麼表情管理,按住銅把手,往下一壓。
咔嗒,門開了,滿屋子的煙霧,找到了出口,爭先恐後往外涌。
屋裏的擺設,比張達海的狗窩強多了,能睡兩個人的紅木老板桌,真皮大班椅,還有鎮上獨一份的立式空調,轟隆隆吐着冷風。
陳貴華是個五十來歲的矮個子,地中海發型很典型。
旁邊滿身肥膘的,自然是剛告完狀的張胖子。
見齊雲朗連門都不敲就闖進來,陳貴華兩道稀疏的掃帚眉,往中間一擠,不悅道:
“大學生,這雖說不是縣委大院,但也不是你想進就進的菜園子,敲門這種最基本的禮貌,大學老師沒教過?”
齊雲朗大步上前,文件夾往一堆公文報紙上一扔。
“陳鎮長,禮貌這東西是留給活人的,但這文件裏的東西,是留給死人的。
今天大門口的事兒,您也瞧見了,我也不想廢話,張覽的礦場,手續怎麼回事,您比我清楚。
這上面是我剛整理出來的資料,從安全隱患,到這幾年的瞞報記錄,特別是這次,被雷管炸得沒人樣的那位……
三天,二十萬賠償款必須到位,還要徹查封停黑煤窯,給全鎮老百姓一個交代。”
張達海聽樂了,手裏把玩的打火機,咔嚓一聲打着火,湊過去給陳貴華點了根煙。
“陳鎮長,您看看,我就說這小子是個愣種吧?腦後生反骨。
您這才剛跟縣裏做了保證,說咱們鎮一定要穩字當頭,他可倒好,這一上來就要捅破天。”
陳貴華鼻裏噴出來兩道灰柱,眯縫着的三角眼很不耐煩,連翻開文件夾的想法都沒有。
“年輕人,有些詞兒說出來好聽,什麼徹查,什麼交代……哼。
你知道張覽的煤礦,是咱們鎮的納稅大戶嗎?
那是縣安監局,都掛了號的重點企業!
你說是黑煤窯?誰認定的?你?還是外面那群泥腿子?”
“是不是黑煤窯,台賬說了不算,您說了也不算,地下幾十條人命說了算。
而且我查過,張覽每年交給鎮裏的,所謂管理費,可從來沒進過,財政所的公賬。”
這話就是圖窮匕見了。
不裝了,大家都別體面了。
張達海肥肉一哆嗦,下意識望向鎮長。
陳貴華被踩到痛腳,刷一下臉黑成鍋底,手邊平日裏寶貝得不行、誰都不讓碰的紫砂壺,被他揚手一掃。
“譁啦!”茶壺沒砸在人身上,直接摔在了齊雲朗,腳邊水磨石地板上,碎成了幾十片。
“混賬東西!反了你了!你是紀委書記嗎?啊?輪得到你在這兒指手畫腳?
什麼公賬私賬,是你能過問的?懂不懂什麼是大局?懂不懂什麼是組織程序?
越級匯報,私自承諾,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鎮長?有沒有黨紀國法?”
張達海一看老大發飆了,立馬跟上節奏,陰陽怪氣地補刀:
“鎮長您消消氣,爲了個生瓜蛋子,氣壞了不值當。
我看這小子八成是讀書讀傻了,要麼是被人打壞腦子了,還當自個兒是救世主呢。”
齊雲朗腳都沒往後縮一下,盯着氣急敗壞的陳貴華。
他要的就是這結果,正常途徑要是通了,他還怎麼唱戲?
“陳鎮長這意思,是不管了?”
“管?我當然要管!”陳貴華一拍桌子。
“我要管的,就是你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害群之馬!
滾出去!從現在開始,把你手頭上所有工作,都給我交出來!
停職檢查!什麼時候寫出一份,讓我滿意的萬字深刻檢討,什麼時候再談上班的事!
煤礦的事,你要是再敢去摻和,煽動群衆鬧事,我直接讓派出所拘了你!”
“好。”齊雲朗回得幹脆利落,彎腰撿起沒人要的文件夾。
“既然陳鎮長讓我停職,那這官方身份,我也就不擔着了。”
男人起了身,大高個頭即便受了傷,壓迫感也讓陳貴華稍微虛了一下。
“這文件您不看沒關系,我會找願意看的人看。
至於停職反省……謝鎮長成全,我正好缺個休假去辦事。”
說完,齊雲朗踩過一地茶壺碎片,嘎吱嘎吱的碾碎聲格外順耳。
出了鎮長室,門一關,男人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了。
停職了,多好。
不是國家幹部了,那也是個光腳老百姓。
光腳的還怕你穿鞋的?
來之前他就知道,這一出沒什麼鳥用,指望這幫蛀蟲良心發現,比指望母豬上樹還難。
但他必須得來,還得鬧得很難看。
只有徹底撕破臉,只有被“正規渠道”掃地出門,他後面要做的事情,才順理成章,讓某些人罪加一等。
陳貴華,你最好祈禱你的烏紗帽,做得夠結實,經得起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