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沉在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裏浮浮沉沉的,耳邊嗡嗡作響,夾雜着粗重的喘息、車輪顛簸的單調聲響,還有模糊不清的、刻意壓低的咒罵。
“……他娘的,差點陰溝裏翻船!那小娘們夠辣……”
“行了,‘瘸狼’老大胸口的燒傷可不輕,回去還得想法子遮掩……不過,值了!這等絕色,老子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頭一回見!”
“嘿嘿,何止絕色,還是個帶刺的玫瑰,尚書家的千金……嘶,想想就……”
“閉嘴!想死別拖累老子!管好你們的嘴!上頭交代了,人到手立刻轉移,按老規矩,分開走水路,送到‘那邊’出手,絕不能在京畿地界留下任何痕跡!”
“是是是……”
顛簸似乎停了,又似乎換了一種晃動,像是船。濃烈的、混雜着魚腥、黴味和劣質脂粉的怪異氣味鑽入鼻腔。蘇妙音努力想要睜開眼,眼皮卻重如千斤,四肢百骸綿軟無力,喉嚨幹渴發痛,被藥物強行壓制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
她知道自己被擄了。落入了一夥真正的、有組織且心狠手辣的人販子手中。沈清歌……好狠的手段!竟是連環計,真假難辨,直到最後一刻才露出真正的獠牙,用的還是能讓人迅速失去反抗能力的迷煙和捂口帕。
恐懼像冰冷的蛇,悄然纏繞上心髒。但奇異的是,比起恐懼,最先涌上的竟是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哭喊無用,求饒無用,驚慌失措只會讓處境更糟。
她必須活着。必須想辦法。
不知又過了多久,身下的晃動終於徹底停止。粗魯的拖拽感傳來,她被塞進一個似乎更加狹小、空氣污濁憋悶的空間,身下是粗糙潮溼的稻草。有鎖鏈“哐當”落下的聲音,然後是逐漸遠去的、沉重的腳步聲和門扉合攏的悶響。
周圍安靜下來,只剩下壓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泣聲,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氣息。
蘇妙音積蓄了許久力氣,終於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暗。只有高處一個小小的、釘着木柵的透氣孔,漏進幾縷微弱的天光,勉強能看清這是一個低矮、肮髒的艙室,或者說牢房。空氣中彌漫着更難聞的臭味——黴味、汗味、血腥味,還有……長期禁錮帶來的死氣。
她身邊橫七豎八躺着、靠着七八個女子,年紀從十三四到二十出頭不等,大都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臉上帶着淤青、淚痕和麻木的驚恐。她們瑟縮着,彼此依偎,像是暴風雨中擠在一起取暖的雛鳥,眼神空洞,只有偶爾掠過的恐懼證明她們還活着。
蘇妙音的出現,讓這片死寂的絕望泛起了一絲微瀾。離她最近的一個鵝蛋臉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臉頰紅腫,嘴角破裂,怔怔地看着蘇妙音即便在如此狼狽肮髒的環境下,依舊難掩的絕色容顏,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更深的灰暗和自慚形穢的瑟縮。
蘇妙音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嚐試坐起身。渾身無處不痛,尤其是被那刀手頭領抓過的手腕和被火灼到的肩頭,更是火辣辣地疼。但她強忍着,靠坐在冰冷的艙壁上,輕輕咳了兩聲,試圖潤澤幹痛的喉嚨。
“你……你醒了?”那鵝蛋臉少女怯生生地、用極低的聲音問,帶着濃重的口音,像是京郊附近的農戶。
蘇妙音點點頭,目光緩緩掃過艙內其他女子。她們也都或明或暗地看了過來,眼神復雜,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認命的絕望。
“這裏……是哪裏?你們……”蘇妙音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不知道是哪裏……”另一個年紀稍大、眉眼間帶着些書卷氣的女子低聲回答,她衣衫料子比旁人稍好些,但也沾滿了污漬,手臂上有一道猙獰的鞭痕,“我們都是被拐來的。有出門做活計的,有上香走散的,也有……像我一樣,被熟人騙了的。”她說着,眼圈又紅了,卻強忍着沒哭出聲,“上了船,走了好久的水路了,也不知道要被賣到哪裏去……”
“他們打人……”鵝蛋臉少女啜泣道,“不聽話的,想跑的,都被打得好慘……阿秀姐昨天想撞牆,被他們拖出去……再沒回來……”她說到最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死死捂住嘴。
艙內響起一片壓抑的悲泣。
蘇妙音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被另一種更堅硬的東西填滿。她看着這些同病相憐的女子,她們眼中熄滅的光,比自身的處境更讓她感到窒息般的憤怒。
這不是話本裏輕描淡寫的一筆,這是活生生的人,是她們本該有的人生。
“別哭了。”蘇妙音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奇異地帶上了一絲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忍着痛,慢慢挪到那鵝蛋臉少女身邊,借着微弱的光線,查看她臉上的傷,又看向那年長女子手臂的鞭痕。“哭沒有用,只會耗幹力氣。”
她從自己同樣髒污不堪的衣襟內襯上,勉強撕下還算幹淨的兩小條布,又摸索着,從暗袋裏(幸好那些歹徒搜身粗陋,只拿走了明顯的首飾和荷包)摸出一個小瓷瓶,裏面是她以防萬一準備的、碾成極細粉末的金瘡藥,原本是打算處理小傷口的。
“忍着點,可能會有點疼。”她低聲對鵝蛋臉少女說,用布條蘸了點唾沫(水是奢望),輕輕擦拭她嘴角的血污,然後將一點點藥粉小心撒在裂口上。又同樣處理了那年長女子的鞭傷。
她的動作並不十分熟練,但極其認真、輕柔。微涼的指尖和藥粉帶來的些微刺痛,讓兩個女子都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你……你不怕嗎?”年長女子顫聲問,“你長得這麼……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蘇妙音手上動作未停,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怕。但怕,也得想法子。”她抬眼,目光清澈而平靜地掃過艙內所有注視着她的眼睛,“我們得活着,得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也讓更多人活下去。”
她的話很輕,卻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絕望中,蕩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可……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另一個瘦小的女孩絕望地問,“門鎖着,外面有人看着,我們打不過……”
“現在打不過,不代表一直打不過。”蘇妙音將所剩無幾的藥粉分給傷得較重的幾人,低聲道,“記住,無論發生什麼,先保住命。他們拐賣我們,是爲了錢財,不會輕易要我們的命,至少在他們覺得‘值錢’的時候不會。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我們要留意他們的人手、換班時間、船的走向。有機會就記下來,哪怕是一點信息,都可能有用。”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更堅定,“不要放棄希望。外面……會有人找我們的。”
她不知道謝雲瀾和陸翊能不能找到這裏,何時能找到。但她必須給這些姑娘,也給自己,一個撐下去的念想。
接下來的兩日,這肮髒的底艙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生機。蘇妙音成了主心骨。她安撫情緒崩潰的少女,提醒大家盡量節省體力,悄悄分享着有限的食物和水(雖然少得可憐且難以下咽),用自己知道的一點粗淺的醫理知識照顧傷者。
她絕美的容顏在污濁中愈發顯得驚心動魄,也引來了看守更多淫邪垂涎的目光,但不知爲何,那些人暫時並未動她,似乎接到了某種特別的指令。
她的冷靜和隱約流露出的不凡氣度,讓其他女子在絕望中,隱約抓住了一根名叫“蘇姐姐”的浮木。
第三日傍晚,艙門被粗暴地打開。幾個彪形大漢闖進來,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最後定格在蘇妙音身上。
“你,出來!”爲首一人指着她,語氣不容置疑。
艙內瞬間一片死寂,所有女子都驚恐地看向蘇妙音,下意識地想靠近她,卻又不敢。
蘇妙音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她緩緩站起身,撣了撣根本撣不掉的塵土,對身邊緊緊抓住她衣角的鵝蛋臉少女輕輕搖了搖頭,遞過一個安撫的眼神。
然後,她邁步,走向那幾個大漢。步伐有些虛浮,背脊卻挺得筆直。
她被帶出底艙,上了甲板。天已昏暗,江風帶着水腥氣撲面而來,兩岸是模糊的、快速後退的荒涼景致。她終於看清,這是一艘中等大小的貨船,但顯然經過改造,甲板上堆着雜物,幾個面目凶悍的漢子在四下走動。
她被推搡着帶進一間稍“像樣”些的艙房。裏面坐着兩個人,一個是那日襲擊馬車的刀手頭領“瘸狼”,胸口纏着厚厚的繃帶,臉色陰沉,看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另一個則是個穿着綢衫、面白無須、眼神精明市儈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本冊子,上下打量她,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驚豔與估價般的精光。
“‘瘸狼’,這次貨色果然極品!”中年男人嘖嘖稱贊,繞着蘇妙音走了一圈,像在評估一件貨物,“這臉蛋,這身段,這氣度……嘖,說是宮裏的娘娘都有人信!雖然性子烈了點,還傷了您,但絕對是棵驚天動地的搖錢樹!”
“少廢話,‘笑面狐’,”“瘸狼”冷哼一聲,牽動傷口,疼得齜牙,“人交給你了,按最高的‘天字價’算,少一個子兒,老子掀了你的‘百花樓’!”
“放心放心,規矩我懂!”‘笑面狐’連連賠笑,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遞過去,“這是定金,尾款等驗過‘貨’的‘成色’,送到地頭,自然一分不少。”
蘇妙音聽明白了。她將被賣入青樓,一個叫“百花樓”的地方。而“瘸狼”這夥人,只是負責“捕獵”和“運輸”的一環,真正的買家和下家,是“笑面狐”背後那個見不得光的網絡。
“給她收拾一下,換身幹淨衣裳,喂點軟筋散,別讓她再鬧出什麼事端。”“瘸狼”陰惻惻地盯了蘇妙音一眼,“等到了‘百花樓’,自有的是法子磨平你的爪子!”
蘇妙音被帶下去,粗暴地清洗,換上了一套粗糙但還算幹淨的素色衣裙,又被灌下一碗味道古怪的藥湯。很快,熟悉的乏力感再次蔓延四肢,但意識尚存。
她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
在被押解下船,換乘一輛遮擋嚴實的馬車前,她堅持要回到底艙門口,再看一眼那些姑娘。
“笑面狐”似乎覺得有趣,想看看這烈性美人最後能如何,竟也允了。
底艙的門打開,昏暗的光線下,七八張憔悴驚惶的臉抬起來,看向門口那道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身影。
蘇妙音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臉,鵝蛋臉的少女,手臂有鞭痕的年長女子,瘦小的女孩……她將她們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
然後,她用盡力氣,清晰而平靜地說:“好好活着,別放棄。記住我說的話。我姓蘇,蘇妙音。如果……如果我還能出去,一定會想辦法,找到你們,救你們出去。”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
艙內的姑娘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淚水無聲地滑落。那個年長女子猛地捂住嘴,嗚咽出聲,用力點頭。鵝蛋臉少女淚流滿面,喃喃道:“蘇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行了!別磨蹭了!”“笑面狐”不耐煩地催促。
蘇妙音最後看了她們一眼,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卻依舊挺直脊背,走向那輛代表着更深黑暗的馬車。
車門關上,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那一片微弱卻真實存在過的、同病相憐的微光。
馬車顛簸着駛向未知的深淵。
而與此同時,京城已近乎天翻地覆。
蘇府,蘇尚書砸碎了最心愛的硯台,蘇夫人哭暈過去數次。
大小姐去弘福寺祈福,連同護衛丫鬟十餘人,在落霞坡附近遭遇悍匪,激戰後,車毀人亡?現場殘留血跡、打鬥痕跡和兩具護衛屍體,大小姐和貼身丫鬟碧桃、青杏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京兆尹、刑部、乃至皇帝都被驚動,嚴令徹查,搜救。
鎮北侯府,陸翊雙目赤紅,如同困獸。
他派去的兩名暗衛一死一重傷,重傷者只來得及說出“連環計”、“專業人販”、“水路”幾個模糊字眼便再度昏迷。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沿着水路撒網,卻如同石沉大海。每一刻的等待都是煎熬,腦海中全是蘇妙音可能遭遇的可怕情景,幾乎要將他逼瘋。
謝府,書房內氣壓低得駭人。
謝雲瀾面前攤着無數線報,指尖捏着一枚從現場尋獲的、特殊打造的吹箭箭簇,眸色深寒,周身散發的戾氣讓回報的下屬腿肚子都在打顫。“查。所有近期出入京畿的可疑船只,所有地下人口買賣的暗樁,所有與沈清歌有過接觸的三教九流……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聞者骨髓發冷,“找到之後,那夥人,還有背後指使的……我要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沈府,沈清歌對着鏡子,仔細地描畫着眉毛,嘴角是抑制不住的上揚。翠兒帶來的消息讓她心花怒放——“瘸狼”得手了,人已順利轉移,水路送往江南,很快就會“處理”掉。從此以後,再沒有蘇妙音這個人擋在她面前。
謝雲瀾遲早會是她的,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那些豔羨的目光,都將屬於她沈清歌。
“蘇妙音啊蘇妙音,”她對着鏡中嬌美的容顏,輕輕一笑,眼神冰冷,“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偏偏要跟我搶。”
鏡中的女子,笑容甜美,眼底卻深藏着毒蛇般的寒意。
無人知曉,那輛不起眼的馬車,正載着怎樣的絕色與不屈,駛向怎樣的煉獄。
而命運的齒輪,在鮮血與陰謀的潤滑下,已然加速轉動,將所有人,都拖入一場更加凶險莫測的旋渦。